【第十一章】
熱水一擡進來盥室,就讓并不寬敞的屋子裡氤氲潮濕起來。小太監攪了炭,讓火生得更旺些,再仔細蓋好罩子,不讓炭煙熏了貴人。窗子自然已經關好,且将厚厚的棉簾垂下。如此,盥室便徹底暖起來。
小太監們做好這些,弓身退了出去。
“沉月,明日一早回宮,走得匆忙。你去小殿下那邊問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也要打聽清楚小殿下的喜好,把明日路上的細點飲物都準備妥帖了。”
沉月應了一聲,偷偷看了沈茴一眼,轉身出去。沈茴關心小殿下這再正常不過,吩咐她去做這些事都是尋常。可是、可是……可是掌印為什麼會在這裡?掌印在這裡,她卻走開了,她擔心啊!
沈茴是故意将沉月支走的。拾星已經先一步被沈茴支開了。
沈茴曉得她們兩個對她全心全意,可她們兩個總把她當成小孩子。出于某種心思,她還不想将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們。日子久了,等她們自己看出來。
如此,盥室裡便隻有沈茴、裴徊光,還有阿夏了。
沈茴聽着最後出去的沉月将門關上,她往前走了一步,側轉過來面朝着阿夏,略略擡高雙臂。
阿夏壓下心裡的緊張與駭然,來為沈茴寬衣。
冬日時,沈茴一向穿得比别人多些。阿夏為她寬衣,先是外面穿着的交領小襖,然後是石榴裙,再是中衣……乃至淺藕色的心衣,一件件褪下。
水汽氤氲的盥室裡靜悄悄的,唯有衣料摩挲的細小聲響。
房梁上的水汽凝成了水珠,終于“滴答”一聲,落進浴桶裡。
阿夏轉身,手腳麻利地将臂彎裡沈茴剛褪下的衣物一件件挂起來。
沈茴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側轉過身來面對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在望着她。
沈茴指尖兒顫了顫,然後将手遞給他。
阿夏轉過身想要扶沈茴時,便看見沈茴已經搭着裴徊光的小臂,踩着踩凳,邁進了水中。
沒在熱水裡,舒暢慢慢傳開。沈茴安靜地坐在熱水裡,裴徊光站在她身後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視線下移,從她卷翹的眼睫,移到她的耳垂。女子幼時便會打耳洞,她竟然沒有,小小的耳垂幹淨又完好。
沈茴沉默着,心裡卻在努力回憶剛剛撞見的,他的眼睛。
她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些不同的情緒,哪怕是不好的情緒。
可她洩氣地發現,他望着她時,神色淡淡,那雙寒潭似的漆眸根本沒有一絲的異色。
阿夏杵在那裡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趕忙走到沈茴身後,将銅盆架往身前拽了拽,來給沈茴洗頭發。
裴徊光走了過來。
阿夏一怔,不由向後退了小半步,讓開位置。
裴徊光在銅盆架旁坐下,然後取下沈茴發間的一雙步搖,遞給了阿夏。他拆她的發,讓她的三千絲落下來,滑過他的手掌,緩緩落在銅盆中溫适的水裡。
沈茴配合地向後仰了仰。
裴徊光捧了水,水的溫度讓他不喜。他慢條斯理地将她柔軟的烏發逐漸打濕,問:“燙嗎?”
“不燙,很好。”沈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尋常些。其實她藏在水裡的雙手早就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裴徊光便沒說什麼,取了架子上的瓊玉膏,瓊玉膏很香,那味道比桂花淡一些,比梅花濃一些。瓊玉膏質地細膩,色澤如雪。裴徊光用玉簽挑了些抹在她的發上,慢慢揉洗,雪色的膏脂逐漸融進她烏黑的發絲間。
房梁上蓄起的水珠越來越多了。
他從容優雅,她膽戰心驚。
裴徊光為沈茴洗完頭發,接過阿夏遞來的棉帕,簡單擦了擦她發上的水,然後将她的烏發粗略地系了下,再用簪子暫且挽起。
沈茴的手在水下顫得厲害,可當她擡起手的時候,已經忍下來,看不出來了。她在水中微微側轉過身來,去拿架子上的牙木。隻是她手指頭還沒碰到木杯裡的牙木,整個木杯都已被裴徊光拿去了。
沈茴這才有些忍不住了,驚着眼睛去看他。
裴徊光睥着她這雙受了驚的眼睛,這才滿意了她真實的樣子。他将木杯遞去喂她。沈茴硬着頭皮抿了口水漱口。她再轉過頭來時,裴徊光已經将苓膏抹在了牙木上。
她僵僵張了口,由着他給她淨齒。
沈茴搭在桶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有那麼一瞬間,她是怕的。她看着他捏着牙木的修長手指,不知怎麼的就憑空想象出了他動刀子殺人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也這樣專注仔細?那沾着苓膏的牙木好似也變成了剔骨的利器。
然而讓沈茴意外的是,裴徊光力度掌握得極好,讓沈茴沒有半分的不适。直到裴徊光重新遞水給她漱口,沈茴才恍然自己憑空想象的“受刑”根本不存在。
“娘娘寬心,咱家這手不殺人。”裴徊光将木杯放下。
沈茴猛地睜大了眼睛。他、他怎麼知她所想?!
杵在一邊的阿夏覺得自己就是個多餘的人,恨不得自己憑空消失。她繞過屏風去櫃子裡給沈茴取了幹淨的衣物,悄聲繞回來,偷偷看一眼沈茴和裴徊光立馬低了頭,将衣服放在一側。
然後,她又悄聲地繞過屏風,在外面候着了。
認識阿夏的人都說她膽子大,她也自認如此。可是此時此刻,在盥室的氤氲潮濕裡,阿夏隻覺得駭得手腳發麻。她聽見屏風另一側的水聲,應當是沈茴從水中出來了。沈茴沒有喚她,她便低着頭候在這兒,沒有主動進去。
沈茴撐着裴徊光的小臂從水中出來,雙足踩在鋪好的棉布上。水珠滑落,她打了個寒顫。
寬大的棉巾已經從她身後罩了下來,披在她的肩上,又裹在她的身上。裴徊光雙手壓在她的肩頭,隔着厚厚的棉巾,沈茴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