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禍和幸福,像沒有預料到的客人那樣來來去去。它們的規律,軌道和引力的法則,是人們所不能掌握的。——雨果
一夜輾轉反側,顔曉晨好像睡着了一會,又好像一直清醒着。
這些年,她一直在刻意地封閉過去的記憶,今夜,悲傷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過去,讓所有的痛苦記憶全部湧現。
十八歲那年的悶熱夏季,是她有生以來最痛苦的記憶。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爸爸死了,可是她一直拒絕相信。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那麼容易就死了呢?年少稚嫩的她,還沒真正經曆過死亡,在她的感覺裡,死亡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距離她很遙遠。她的爸爸一定仍在身邊的某個角落,隻要她需要他時,他就會出現。
直到他們把爸爸的棺材拉去火葬場時,她才真正開始理解他們口中的“死亡”。
死亡是什麼呢?
就是不會再有人下雨時背着她走過積水,甯願自己雙腿濕透,也不讓她鞋子被打濕;就是不會再有人甯願自己隻穿三十塊錢的膠鞋,卻給她買三百多塊錢的運動鞋;就是不會再有人将雇主送的外國巧克力小心藏在兜裡,特意帶給她吃;就是不會再有人自己雙手皴裂,卻永遠記得給她買護手霜;就是不會再有人冬天的夜晚永遠記得給她的被窩裡放一個暖水袋……
死亡不是短暫的分别,而是永久的訣别,死亡就是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永永遠遠再見不到爸爸了!
她失去了這個世界上,不管她好與壞、美與醜,都無條件寵她,無底線為她付出的人。而他的死,是她親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她那麼心高氣傲,死活不肯接受上一所普通大學,如果不是她心比天高,埋怨父母無能,幫不到她,爸爸不會去省城,就不會發生車禍。
難道老天是為了懲罰她,才讓她遇見沈侯?
爸爸和沈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讓她懂得了死别之痛,一個教會了她生離之苦。
熬到天亮,顔曉晨爬了起來,準備去上班。
顔媽媽看她臉色難看,雙目浮腫,以為她是三心二意、為情所困,很是不滿,把一碗紅棗粥重重地放到她面前,沒好氣地說:“别吃着碗裡的,望着鍋裡的!你以為鍋裡的更好,告訴你,剩下的都是稀湯!”
顔曉晨一句話沒說,拿起勺子,默默地喝粥。
自從懷孕後,她就胃口大開,吃什麼都香,現在卻覺得胃裡像塞了塊石頭,明明昨天晚上連晚飯都沒吃,可剛吃了幾口,就脹得難受。
“我去上班了。”顔曉晨拿起包,準備要走。
顔媽媽叫:“周六!你上的什麼班?”
顔曉晨愣了一下,卻不想繼續面對媽媽,“加班!”她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電梯。
走出樓門,顔曉晨卻茫然了,不知道究竟該去哪裡,這麼早,商場、咖啡館都沒開門。這個世界看似很大,但有時候找個能容納憂傷的角落并不容易。
正站在林蔭道旁發呆,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面前,顔曉晨以為是路過的行人,沒在意,可他一直站在那裡盯着她。她擡頭一看,竟然是沈侯,他依舊穿着昨天的衣服,神色憔悴,胡子拉渣,頭發也亂蓬蓬的,像是一夜未睡。
顔曉晨壓根沒想到這個時候能看到他,所有的面具都還沒來得及戴上,一下子鼻酸眼脹,淚水沖進了眼眶。她趕忙低下了頭,想要逃走。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小小!我昨天回去後,怎麼都睡不着,半夜到你家樓下,想要見你,但是怕打擾你和你媽媽睡覺,隻能在樓下等。昨天我情緒太激動,态度不好,對不起!我現在隻是想和你平心靜氣地聊一下。”
顔曉晨低着頭,沒有吭聲。他抓着她的手腕,靜靜地等着。
待眼中的淚意散去一些後,顔曉晨戴着冰冷堅硬的面具說:“已經分手了,還有什麼好聊的?”
“你就算讓我去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行嗎?”
“我已經告訴了你,去問你爸媽!”
“我昨天晚上已經去見過他們,我媽生病住院了,我爸說是我們誤會了你。小小,我知道我爸媽這段時間做得很過分!但我說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是我要和你共度一生,不是他們!你是我的妻子,不代表你一定要做他們的兒媳婦,我有孝順他們的義務,但你沒有。而且,我爸媽已經想通了,我爸說,隻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他們日後一定會把你當親生女兒,竭盡所能對你好,彌補他們犯的錯。小小,我爸媽不再反對我們了!”
“你爸媽隻給你說了這些?”
“我爸還說,請你原諒他們。”
顔曉晨覺得十分荒謬,他們害死了她爸爸,連對自己兒子坦白錯誤的勇氣都沒有,卻說要拿她當親生女兒,彌補她。她不需要,她隻是她爸爸的親生女兒。顔曉晨冷笑着搖搖頭,“他們不反對了嗎?可是,我反對!沈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沈侯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澆滅,“為什麼?”
昨夜顔曉晨也問了自己無數遍這個問題,為什麼他們要相遇,為什麼他們要相戀,為什麼偏偏是他們?可是,壓根不可能有答案。
沈侯看她默不作聲,輕聲說:“我不是傻子,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我感覺得到,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地喜歡過我,但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不再喜歡我了。我不停地比較着我和程緻遠,他比我更成熟穩重,更懂得體貼人,他有完全屬于自己的事業,不會受制于父母,能自己做主,能更好地照顧你,我知道這些我都趕不上他,但小小,他比我大了将近十歲,不是我比他差,而是十年光陰的差距。我向你保證,你給我些時間,我一定不會比他差。他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你,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沈侯,别再提程緻遠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從沒有比較過你們!”就算她和沈侯現在立場對立,顔曉晨也不能違心地說他比程緻遠差。
沈侯心裡一喜,急切地說:“那就是我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你失望難過了!如果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小小,我不想放棄這段感情,也不想你放棄,不管哪裡出了問題,我們都可以溝通交流,我願意改正!”
這樣低聲下氣的沈侯,顔曉晨從沒見過,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永遠都意氣飛揚、自信驕傲,即使被學校開除,即使被他媽媽逼得沒了工作,他依舊像是狂風大浪中的礁岩,不低頭、不退讓,可是,他為了挽回他們的感情,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和驕傲,低頭退讓。
顔曉晨淚意盈兇,心好像被放在炭火上焚燒,說出的話卻冷如寒冰,“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不管你做什麼都沒用!”
沈侯被刺得鮮皿淋淋,卻還是不願放棄,哀求地說:“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小小,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緊緊地握着她的手,滿懷期許地看着她,顔曉晨忍着淚,把他的手一點點用力拽離了她,他的眼睛漸漸變得暗淡無光。
他的手,在她掌間滾燙,無數次,他們十指交纏,以為他們的人生就像交握的手一樣,永永遠遠糾纏在一起,沒有人能分開。但是,顔曉晨自己都沒有想到,是她先選擇了放手。
沈侯抓住她的手指,不顧自尊驕傲,仍想挽留,“小小,你說過隻要我不離開你,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顔曉晨從他指間,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空落落地伸着,面如死灰,定定地看着她,本該神采飛揚的雙眸,沒有了一絲神采。
顔曉晨狠着心,轉過了身,一步步往前走,走出了他的世界。
她挺直背脊,讓它顯得冷酷堅決,眼淚卻再不受控制,紛紛落下。
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她的眼前卻隻有他最後的眼神,像一個廢墟,沒有生氣、沒有希望。在他的眼睛裡,她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天上人間,銀漢難通,心字成灰。
顔曉晨渾渾噩噩,踉踉跄跄地走着,一個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從她身邊匆匆掠過,眼前的世界好像在慢慢變黑,她和一個人撞到一起,在對方的驚叫聲中,她像一塊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的腦海裡竟然是一副小時候的畫面。
夏日的下午,她貪玩地爬到了樹上,卻不敢下去,爸爸站在樹下,伸出雙手,讓她跳下去。陽光那麼燦爛,他的笑容也是那麼燦爛,她跳下去,被穩穩地接住。但她知道,這一次,她摔下了懸崖,卻沒有人會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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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侯看着顔曉晨的背影,目送着她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
他曾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給他的深情,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麼深的感情可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一段感情的開始,需要兩個人同意,可一段感情的結束,隻要一個人決定,她毫不留念地轉身離去,他卻仍在原地徘徊,期待着她的回心轉意。但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她都沒有回過身,看他一眼,她已經完完全全不關心他了!
沈侯終于也轉過身,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出已經隻剩他一人的世界。
他覺得十分疲憊,好像一夕之間,他就老了。他像個流浪漢一般随意地坐在了路邊,點了支煙,一邊抽着煙,一邊冷眼看着這千丈紅塵繼續繁華熱鬧。
他告訴自己,隻是失去了她而已,這個世界仍然是原來的那個世界,仍然和以前一樣精彩,但不管理智怎麼分析,他心裡都很清楚,就是不一樣了。她對這個世界而言,也許無關輕重,可對他而言,失去了她,整個世界都變了樣,就好像精美的菜肴沒有放鹽,不管一切看上去多麼美好,都失去了味道。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曾經,每次鈴聲響起時,他都會立即查看,因為有可能是她打來的,但現在,他并不期待電話那頭還能有驚喜。
他吸着煙,沒有理會,手機鈴聲停了一瞬,立即又響了起來,提醒着他有人迫切地想找到他。
沈侯懶洋洋地拿出手機,掃了眼來電顯示,“小小的媽媽”。雖然顔曉晨已經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們沒有關系了,但一時半會間,他仍沒有辦法放棄關心她的習慣。他立即扔了煙,接了電話,“喂?”
顔媽媽的聲音很急促,帶着哭音,“沈侯,你在哪裡?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曉晨暈倒在大街上,被送到了醫院,他們讓我去醫院……”顔媽媽沒什麼文化,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脾氣又燥,一遇到大事就容易慌神。
沈侯立即站了起來,一邊招手攔計程車,一邊沉着地安撫顔媽媽:“阿姨,你别着急,我立即過來找你。你現在帶好身份證,鎖好門,到小區門口等我,我這邊距離你很近,很快就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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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侯在小區門口接上顔媽媽,一起趕往醫院。
走進急診病房,沈侯看到顔曉晨躺在病床上昏睡,胳膊上插着針管在輸液,整個人顯得很憔悴可憐,他着急地問:“她怎麼了?”
護士說:“低皿糖引起的昏厥,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她是不是為了減肥不吃飯,也沒好好休息?具體的化驗結果,醫生會告訴你們,你們等一下吧!”
護士把顔曉晨的私人物品交給他們,“為了盡快聯系到她的親人,醫院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份證和手機,别的東西都沒動過。”
沈侯接過包,放到椅子上,“謝謝你們。”
他們等了一會,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醫生走了進來,例行公事地先詢問他們和病人的關系。
顔媽媽用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說:“我是她媽媽。”
女醫生問:“她老公呢?”
“我女兒還沒結婚……”顔媽媽指着沈侯說:“我女兒的男朋友。”
沈侯張了張嘴,沒有吭聲。
女醫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沈侯,雲淡風輕地說:“病人沒什麼問題,就是懷孕了,沒注意飲食和休息,引起昏迷。”
顔媽媽啊一聲失聲驚呼,看醫生看她,忙雙手緊緊地捂住嘴,臉漲得通紅。
女醫生想起了遠在家鄉的母親,和善地笑了笑,寬慰顔媽媽,“大城市裡這種事很平常,沒什麼大不了,你不用緊張,我看你女兒手上戴了戒指,應該也是馬上要結婚了。”
沈侯表情十分困惑,“你說小小懷孕了?”
女醫生對沈侯卻有點不客氣,冷冷說:“自己做的事都不知道?你女朋友也不知道嗎?”
沈侯迷茫地搖頭,“沒聽她說起過,我們前段時間才在商量結婚的事。”
女醫生無奈地歎氣,“已經兩個多月了,等她清醒後,你們就可以出院了。盡快去婦産科做産檢。”女醫生說完就離開了。
沈侯暈了一會,真正理解接受了這個消息,一下子狂喜地笑了,是不是老天也不願他和曉晨分開,才突然給了他們一個最深的牽絆?沈侯猶如枯木逢春,一下子變得精神百倍。
顔媽媽卻畢竟思想傳統,對女兒未婚先孕有點難受,問沈侯:“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準備着但凡這個臭小子有一絲猶豫,她就和他拼命。
沈侯笑着說:“明天就可以……哦,不行,明天是星期天,後天,後天是星期一,我們星期一就去注冊登記結婚。”
顔媽媽放心了,雖然還是有點難受,但事情已經這樣了,她隻能接受,“沈侯,你在這裡陪着曉晨,我先回家去了。我想去一趟菜市場,買一隻活雞,曉晨得好好補補。”
沈侯怕顔媽媽不認路,把她送到醫院門口,送她坐到計程車上才回來。
沈侯坐在病床前,握着顔曉晨的手,凝視着她。她的臉頰蒼白瘦削,手指冰涼纖細,一點都不像是要做媽媽的人。
沈侯忍不住把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腹部,平坦如往昔,感覺不出任何異樣,可這裡竟然孕育着一個和他皿脈相連的小東西。生命是多麼奇妙,又多麼美妙的事!
沈侯憐惜地摸着顔曉晨的手,他送給她的小小指環依舊被她戴在指上,如果她不愛他了,真要和他分手,為什麼不摘掉這個指環?女人可是最在意細節的,怎麼能容忍一個不相幹的男人時刻宣示自己的所有權?
十指交纏,兩枚大小不同,款式卻一模一樣的指環交相輝映,沈侯俯下身,親吻着顔曉晨的手指,在這一刻,他滿懷柔情,滿心甜蜜,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顔曉晨迷迷糊糊中,不知置身何地,隻覺得滿心凄楚難受,整個人惶恐無依,她掙紮着動了下手,立即感覺到有一個溫暖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但溫柔的照顧、小心的呵護,她全部感受到了,讓她刹那心安了。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沈侯正低着頭,幫她調整輸液管,她愣了下,想起了意識昏迷前的情景,“我在醫院?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微笑着說:“你突然昏迷過去,醫院通過你的手機打電話通知了你媽媽,阿姨對上海不熟,叫了我一起過來。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暈倒在大街上?”
顔曉晨心裡一緊,希望她醒來的及時,還沒來得及做檢查,“因為我沒吃早飯,低皿糖?”
沈侯笑着搖搖頭,握着她的手,溫柔地說:“你懷孕了。”
顔曉晨呆呆地看着沈侯,她一直不肯面對的問題以最直接的方式擺在了她面前,她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對沈侯說什麼。
沈侯卻誤會了她的反應,握着她的手,放在她的腹部,“是不是難以相信?如果不是醫生親口告訴我的,我也不敢相信。小小,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我會努力,努力做個好老公,好爸爸,我們一家一定會幸福。”
沈侯輕輕地抱住了顔曉晨,顔曉晨告訴自己應該推開他,可她是如此貪戀他的柔情,眷戀他的懷抱,竟然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汲取着他的溫暖。
沈侯感受到了她的依戀,心如被蜜浸,微微側過頭,在她鬓邊愛憐地輕輕吻着,“等輸完液,我們就回家,阿姨給你炖了雞湯。哦,對了,你媽也已經知道你懷孕的事了,我答應她後天就去登記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