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侯接到程緻遠的電話後立即沖出了家門。
在沈侯的印象裡,不管任何時候,程緻遠總是兇有成足、從容不迫的樣子,可這一次,他的聲音是慌亂的。剛開始,沈侯還覺得很意外,但當程緻遠說曉晨的媽媽全知道了時,沈侯也立即慌了。
程緻遠說曉晨穿着一條藍色的及膝連衣裙,連裝東西的口袋都沒有,她沒帶錢、沒帶手機,一定在步行可及的範圍内,但是沈侯找遍小區附近都沒有找到她。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打電話叫來了司機,讓司機帶着他,一寸寸挨着找。
已經淩晨三點多,他依舊沒有找到曉晨。沈侯越來越害怕,眼前總是浮現出顔媽媽揮舞着竹竿,瘋狂抽打曉晨的畫面。這世上,不隻竹竿能殺人,言語也能殺人。
沈侯告訴自己曉晨不是那麼軟弱的人,逼着自己鎮定下來。他根據曉晨的習慣,推測着她最有可能往哪裡走。她是個路盲,分不清東西南北,認路總是前後左右,以前兩人走路,總會下意識往右拐
沈侯讓司機從小區門口先右拐,再直行。
“右拐……直行……直行……右拐……直行……停!”
他終于找到了她!
清冷的夜色裡,她坐在一家連鎖快餐店的水泥台階上,冷得整個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哆嗦,可她似乎什麼都感覺不到,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台階上,面無表情地盯着虛空。他的小小,已經被痛苦無助逼到角落裡,再無力反抗,一個瞬間,沈侯的眼淚就沖到了眼眶裡,他深吸了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車還沒停下,他就推開車門,沖下了車。
沈侯像旋風一般刮到了曉晨身邊,卻又膽怯了,生怕吓着她,半跪半蹲在台階下,小心地說:“小……曉晨,是我!”
顔曉晨看着他,目光逐漸有了焦距,“我知道。”
沈侯一把抱住了她,隻覺得入懷冰涼,像是抱住了一個冰塊。顔曉晨微微掙紮了一下,似乎想推開他,但她的身體不停地打着哆嗦,根本使不上力。
沈侯打橫抱起她,小步跑到車邊,把她塞進車裡,對司機說:“把暖氣打開。”他自己從另一邊上了車。
本來顔曉晨沒覺得冷,可這會進入了一個溫暖的環境,就像有了對比,突然開始覺得好冷,身體抖得比剛才還厲害,連話都說不了。
沈侯急得不停地用手搓揉她的胳膊和手,車裡沒有熱水、也沒有毯子,他自己又一向不怕冷,沒穿外套,幸好司機有開夜車的經驗,知道晚上多穿點總沒錯,出門時在T恤外套了件長袖襯衣。沈侯立即讓司機把襯衣脫了,蓋在顔曉晨身上。
司機開車到24小時營業便利店,買了兩杯熱牛奶,沈侯喂着顔曉晨慢慢喝完,才算緩了過來。
沈侯依舊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摩挲着她的胳膊,檢查着她體溫是否正常了。顔曉晨抽出手,推了他一下,自己也往車門邊挪了一下。
沈侯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輕聲說:“車門有點涼,别靠車門太近。”他主動挪坐到了另一側的車門邊,留下了絕對足夠的空間給顔曉晨。
顔曉晨說:“怎麼是你來找我?程緻遠呢?”
沈侯說:“曉晨,你先答應我不要着急。”
顔曉晨苦笑,“現在還能有什麼事讓我着急?你說吧!”
“程緻遠在醫院,他沒有辦法來找你,所以給我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顔曉晨無奈地輕歎了口氣,“我媽打的?”
“你媽媽突然心肌梗塞,程緻遠在醫院照顧你媽媽。你千萬别擔心,程緻遠已經打電話報過平安,沒有生命危險。”
顔曉晨呆滞地看着沈侯。沈侯知道她難以相信,他剛聽聞時,也是大吃一驚,罵人時嗓門洪亮,打人時力大無窮,怎麼看都不會像是一個虛弱的病人。
顔曉晨嘴唇哆哆嗦嗦,似乎就要哭出來,卻又硬生生地忍着,“我想去醫院。”
沈侯心裡難受,可沒有辦法去分擔她一絲一毫的痛苦,“我們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深夜,完全沒有堵車,一路暢通無阻地趕到了醫院。
沈侯和程緻遠通完電話,問清楚在哪個病房,帶着顔曉晨去乘電梯。程緻遠在病房外等他們,一出電梯,就看到了他。
顔曉晨忍不住跑了起來,沈侯想扶她,可伸出手時一遲疑,顔曉晨已經跑在了前面。程緻遠急忙跑了幾步,扶住顔曉晨,“小心點。”
沈侯隻能站在後面,看着他們倆像普通的小夫妻一般交流着親人的病。
“媽媽……”
“沒有生命危險,這會在睡覺,醫生說在醫院再住幾天,應該就能出院。”
顔曉晨站在門口往裡看,小聲問:“是單人病房,現在能進去嗎?”
“可以。”程緻遠輕輕推開門,陪着顔曉晨進了病房。
沈侯隔着窗戶,看了一會病床上的顔媽媽,悄悄走開了,他應該是這個世界上顔媽媽最不想見的人之一,即使她正在沉睡,他也沒有勇氣走近她。
好一會後,程緻遠陪着顔曉晨走出了病房,沈侯站了起來,看着他們。
程緻遠這才有空和沈侯打招呼,“謝謝。”
沈侯苦澀地笑笑,“你為了什麼謝我?你希望我現在對你說謝謝嗎?”
程緻遠沒有吭聲,轉頭對顔曉晨說:“我叫司機送你回去,我留在這裡陪媽媽就可以了。”
“我想留下來。”
“媽媽已經沒有事,這是上海最好的醫院,媽媽的病有醫生,雜事有護工,你留下來什麼都做不了。你一晚沒有休息了,聽話,回去休息!”
顔曉晨的确覺得疲憊,緩緩坐在了長椅上,“我回去也睡不着。”她埋着頭,深深地吸氣,又長長地吐氣,似乎想盡力平複心情,卻依舊聲音哽咽,“我媽為什麼會心肌梗塞?全是被我氣的!我媽躺在醫院裡,我卻回家安然睡覺?我可真是天下第一孝順的女兒!”
沈侯忍不住說:“作息不規律、抽煙酗酒、暴飲暴食、長期熬夜,應該才是引發心肌梗塞的主要原因。”
“你閉嘴!”顔曉晨猛地擡起頭,盯着沈侯,“這裡不歡迎你,請你離開!”
兩人對視着,臉色都十分難看。
顔曉晨提高了聲音,冷冷地說:“你沒長耳朵嗎?我說了,這裡沒人想見到你!”
沈侯苦澀地點了下頭,“好,我走!”他蒼白着臉,轉過了身,拖着沉重的腳步離開了。
顔曉晨盯着他的背影,緊緊地咬着唇,淚花直在眼眶裡打轉。
程緻遠等顔曉晨情緒平複了一點,蹲到顔曉晨身前,手放在她膝蓋上,輕言慢語地說:“自責的情緒對媽媽的病情沒有任何幫助,理智地了解病情才能真正幫助到媽媽。”
顔曉晨看着程緻遠,沉默了一會後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導緻心肌梗塞的原因很複雜,一般有皿脂高、皿壓高、膽固醇高、飲食過鹹、缺乏運動、體重過重、生活壓力大、睡眠不足、脾氣暴躁、抽煙酗酒等原因。媽媽的皿壓和膽固醇都有點高,這都是日常飲食習慣,長年累月造成的。媽媽的脾氣應該年輕時就比較火爆,易喜易怒。媽媽也的确有抽煙喝酒的習慣,雖然在知道你懷孕後算是真正戒掉了,可很多影響已經留在身體裡,不是這兩個月戒掉就能清除。醫生說這次送醫院很及時,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媽媽又還年輕,以後隻要堅持服藥,遵循醫生的建議,媽媽的身體和這個年紀的健康人不會有分别。”程緻遠拍了拍顔曉晨的膝蓋,“因為現在飲食太好,生活壓力又大,皿壓高、皿脂高、膽固醇高的人很多,公司裡每年體檢,這三個指标,别說四十多歲的人,三十多歲的人都一大把偏高的,媽媽這種身體狀況也算是社會普遍現象,要不然魚油那些保健品怎麼會賣得那麼好?”
明知道程緻遠是在安慰她,但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又确定了媽媽身體沒事,顔曉晨覺得自從知道媽媽心肌梗塞後就被壓迫得幾乎要喘不過氣的感覺終于淡了一點,“醫生說以後要注意什麼?”
“飲食上要避免高膽固醇、高脂肪的食物,盡量清淡一些,每天适量運動,保證良好的作息,不要熬夜,還要調整心情,避免緊張興奮、大喜大悲的極端情緒。”
顔曉晨默不作聲,前面的還可以努力做到,後面的該怎麼辦?
程緻遠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溫和地勸道:“曉晨,回去休息,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媽媽。”
顔曉晨點了點頭,也許讓媽媽不要見到她,就是避免了大悲大怒。
李司機上來接顔曉晨,在一旁等着。
顔曉晨站了起來,低着頭,對程緻遠說:“我先回去了,麻煩你了。”
程緻遠忍不住伸手把顔曉晨拉進懷裡,緊緊地抱了她一下,“回去後,喝杯牛奶,努力睡一會。我知道不容易,但努力再努力,好嗎?”
“好!”
“要實在睡不着,也不要胡思亂想,給我打電話,我們可以聊天。”
“嗯!”
程緻遠用力按了一下她的頭,聲音有點嘶啞,“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你熬過去,咱們一起熬過去……”
顔曉晨的頭埋在他肩頭,沒有吭聲。
程緻遠放開了她,對李司機說:“麻煩你了,老李。”
李司機陪着顔曉晨離開醫院,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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顔曉晨回到家裡,看到王阿姨已經來了。程緻遠應該打電話叮囑過她,她熱了牛奶,端給顔曉晨。顔曉晨逼着自己喝了一杯,上樓睡覺。
走進卧室,看到掉在地闆上,摔成了兩半的手機,她明白了媽媽為什麼會知道了一切。曾經,她想過扔掉手機,曾經,她想過删除微信帳号,但是,因為知道她已經失去了一切,她隻是想保留一點點過去的記憶,保留一點點她那麼快樂過的印記,可就因為這一點的不舍得,讓媽媽進了醫院。
顔曉晨撿起了舊手機,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新手機。她把舊手機的電池拿下,拆下了SIM卡,換到新手機裡。當新手機開機的提示音樂叮叮咚咚響起,色彩絢麗的畫面展現時,被拆開的舊手機殘破、沉默地躺在桌子上,曾經它也奏着動聽的音樂,在一個男生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中,快樂地開機,顔曉晨的淚水潸然而落。
她把舊手機丢進了垃圾桶,脫去衣服,躺到床上,努力讓自己睡。
腦海裡各種畫面,此起彼伏,眼淚像是沒關緊的水龍頭一般,滴滴答答、一直不停地落下。但畢竟懷着孕一夜未睡,身體已經疲憊不堪,極度需要休息,翻來覆去、暈暈沉沉,竟然也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