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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新人走,舊人辭

左光烈 潇騰 3504 2023-04-11 23:59

  現在燭歲在禦前。

  天底下可以随時陛見天子的人不多,燭歲當然是其中一個。

  那身破皮帽、舊皮襖已經不在了。

  那是他身上的最後的武祖痕迹,就像他燭歲,也是武祖時代最後的照影。

  他穿戴得整潔,但仍然佝偻着。

  巡夜是個辛苦活計,擔責甚重,等閑難為。

  他在很長的時間裡,都不能夠直脊。

  文采風流的青詞大夫離去了,天子的目光安靜地落在老者身上。

  本已佝偻的燭歲,更佝偻了一些,其聲低緩:「臣,來向天子請辭。」

  天子的聲音是輕緩的,似乎也怕驚吓了這個疲憊的老人:「朕尚在潛邸,就與您相熟。這麼多年過來,累經風雨。您應該知曉,朕并沒有讓您挪位置的意思。」

  「老臣巡夜千年,早已習慣臨淄的長夜,又何嘗不想終老于此?然打更人一職,至為關切。是為大齊守長夜,代天子巡山河。區區神臨,何以當之?」

  燭歲緩聲道:「臣來請辭,非天子之意,也非老臣之心,是為大齊社稷,不可不如此。」

  齊天子盤坐石台,忽然輕笑一聲:「無量囚,無棄死。新人走,舊人辭。所以稱孤道寡。」

  這笑聲好淡,淡得像是不曾出現過。

  在空闊的殿堂裡飄散,使得空闊更為空闊。

  燭歲隻道:「君如日月,離情在人不在天。」

  齊天子的聲音又變得高渺了,真如日月行雲中:「長夜難明,故有提燈。更深漏斷,梆聲不絕。您以為,誰可繼之?」

  燭歲慢吞吞地道:「打更人非尋常職事,宜天子自決。」

  「朕隻是想聽聽您的想法。」齊天子道:「畢竟您心眼明亮,又提燈千年。」

  燭歲認真地想了想,然前道:「若天子一定要聽老臣的想法……臣以為,韓總管能夠勝任。」

  韓令禦前點燭歲,早就明裡暗裡示意他應該挪位置,燭歲如何不知?

  但他還是做了這樣的推薦。

  天子又問:「這韓令之職,誰複繼之?」

  韓令若去執掌打更人,他這内官之首的位置,自然隻能在八位秉筆、八位随堂,這十六位太監裡尋找。

  天子也頗好奇,燭歲會更看好誰。

  但燭歲隻道:「内宮之中,老臣不曾巡見。」

  「老人家。」

  天子道:「此番去職,欲頤養何處?」

  燭歲慢吞吞地道:「老朽尚有三身。」

  「一身願去将軍冢,為大齊英靈守墓。」

  「一身願有十畝薄田,耕種鄉野,偷得暮閑。」

  「一身便還在枯榮院吧,那麼多年也習慣了,不聽和尚念經,難以成眠。」

  「皆如老者願。」

  齊天子略一斟酌,便道:「剛好有人讓出封地來,便在那青羊鎮,為您劃地十畝。當地還建了一座正聲殿,頗為養心,以後也歸您,自去閑住。」

  千年重擔,一朝卸下。自此以後,一身輕松!

  燭歲睜着盲眼,但就連臉上的褶子,也仿似有幾分舒展了:「這老朽是應該謝過天子,還是謝那個離開的人?」

  「您誰都不用謝。」

  齊天子從這石台下上來,對燭歲深深一禮:「倒是朕要這那天下百姓,謝過老先生!」

  

  燭歲堂堂正正地受了這一禮。

  而後又五體投地,拜倒再起身。

  「千古以來明君,莫過于武祖與您。臣起于武祖,終于陛下,此生無憾矣!」

  說完那句話,他提着他的白紙燈籠

  ,便自轉身。

  此後長夜無燭歲。

  但人們應該記得。他曾經将臨淄街頭的夜晚……點亮。

  「你什麼意思!」

  「你什麼意思?」

  說話得兩個人一個看起來是普普通通的中年員外,一個是穿得随意、坐姿也随意的老年僧人。

  一個膚白微胖,一個黃臉枯瘦。

  倘若撇開兩者的身份,那對話實在平平無奇。

  在街頭巷尾,每天都能撞到個幾回。

  當然,或許還應該撇開那個地段。

  那片荒野本身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不存在什麼有價值的資源。

  但他的北面,就是莊國引戈城,它的南面,就是陌國镝城。

  它是莊國陌國之間的最前線。

  衆所周知,引戈城是陌國在幾年前割讓給莊國的軍事重鎮,現在成為了莊國南方的門戶。

  當然,曾有舊怨的莊國和陌國,如今已經根本不在一個層次,算不得對手。

  陌國以兵家為主流,向來好戰嗜殺,卻也不會蠢到一再以肉身碰鐵壁。

  所以這個老和尚與陌國無關。

  陌國人甚至不敢給他一口水,當然,也沒膽子驅逐他。

  至于真實心情如何這就不足為外人道。

  此時此刻,身着便服的莊國天子莊高羨,眼神已是非常不耐,壓着情緒道:「苦覺,你可想清楚了。佛門是想與道門為敵嗎?」

  不怕無賴,就怕無賴有實力。

  不是他想親自過來,而是莊國上下,并無第二個人能與這憊懶和尚對話。

  苦覺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用一根草稈掏耳朵,聞言露出了震驚的表情:「我又沒幹什麼!我坐坐都不行?」

  莊高羨冷道:「你很清楚你在做什麼。」

  「對,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我坐在陌國的國境内曬太陽,竟然被莊國的皇帝威脅。」

  苦覺斜乜着他:「莊國手那麼長?你幹脆去懸空寺威脅我好了!」

  莊高羨并不跟他嬉皮笑臉:「我大莊立國于此,代表的是玉京山!你執意在這裡逗留,已對我莊國的邊防造成了威脅。不要逼孤采取手段,屆時兵戈相見、萬軍齊踏,勿謂言之不預!」

  「預你個小兔崽子賣兒龜!佛爺不開口,當我是泥菩薩?」

  苦覺把掏耳的草杆一丢,撸起袖子破口大罵的同時,氣勢洶洶地——躺了下去。

  「來踏,沖這兒踏!佛爺今天還真就不會走,有本事你就砍死佛爺!咱還不信了,我堂堂懸空寺正冊真人,坐在陌國的土地下曬個太陽,還能被你們莊國人給砍了?西天師也沒有你那麼狂!」

  莊高羨縱有雄辯之才,奈何對方隻肯破口大罵。

  莊高羨縱有無匹殺力,奈何對方手都不還。

  莊高羨縱然心有山川之險,奈何對方堵在家門口。

  一出國境就會被發現,什麼布局也鋪不開。

  真真氣死人也!

  莊高羨有心一掌劈死這老東西,有心即刻糾集大軍,當場磨殺那老僧。但也隻是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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