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這不知道是多少人心中堅信不疑的事情,但誰又想過,有一天那從天而降的磅礴大雨會在半空中懸停,然後倒灌而去,重新回到天際。
修士們到了一定境界,便可以改變很多普通人改變不了的東西,滄海修士們一怒,可以搬山,可以動辄便要一座城池從世間消失,但是從未有人聽說過,這個世間有修士能夠讓一場磅礴大雨倒灌而回天幕。
可現在,這幅景象就真真切切的發生在衆人眼前。
之前落在洛陽城裡的那場磅礴大雨,先是在半空懸停,之後便倒灌而去,沒入雲海,衆人擡頭一看,便好似自己身在一片湖底。
而那片湖,就是之前的那場磅礴大雨。
無數修士心中都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朝青秋應當是要在今日離開人間了。
那位舉世無雙的劍仙,整個世間再無敵手的朝青秋,在今日真的要走了!
洛陽城此刻至少聚集了上萬名修士,看着這幅難以用人力造就的景象,每個人的神情都不盡相同。
有一位正好是來自荊南,境界高深,已經到了春秋境,在野修中算是聲名不錯的中年野修,看着這場磅礴大雨往天幕而去的駭然景象,口中喃喃自語,“此等景象,此生能有一觀,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與他并肩而立的是他多年的好友,也是一位野修,境界雖然并沒有他高,但也是個朝暮境的修士,聽着自己的老友開口說出這麼一番話,這位在荊南有着真君稱号的修士笑道:“六千年來,才出了一位朝青秋啊!”
是啊,自從六千年前的那場大戰之後,這個世間,哪裡還出過第二位劍仙,哪裡還有任何一位劍仙能夠像是朝青秋這樣,尚未有離開人間的念頭前,便一人一劍,讓聖人也要避其鋒芒,現在有了要離開人間的念頭,便造就出來這種景象。
這哪裡是一位普通的滄海修士能夠做到的事情?!
有人感歎道:“恐怕就連六千年前的那位劍仙柳巷,也沒有這份能耐吧?”
随着此人出聲,很快便有熟知六千年前那場大戰的另外一位修士開口譏諷道:“柳巷何德何能,能夠和朝青秋相提并論?當年那場大戰,可見柳巷斬殺過半個滄海大妖?”
柳巷當年一分為二,去尋那成仙契機的事情,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世上的許多修士,隻當當年柳巷的名聲,不過是以訛傳訛,吹捧出來的。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能全然都怪在他們身上,畢竟他們不過是些野修,算是這個修行世界裡,生活在最底層的修士,能知道一些事情便已經算是不錯,要說能夠洞悉這個修行世界裡的諸多秘密,那不太可能。
随着這兩人争論,很快便吸引來很多人的注意,另外一邊,站在長街一頭的一個野修仰着頭,看着那副壯闊景象,轉過頭看着自己師父,小心翼翼的問道:“師父,柳巷到底是誰?”
這對師徒,之前入過霧山,現在又到了洛陽城裡,可以說是很有緣分了。
那個中年野修有些無奈的說道:“你不是想要練劍嗎?怎麼連六千年前最厲害的那位劍仙是柳巷都不知道?”
那個年紀不大的野修一怔,随即張大嘴巴問道:“師父,能有朝劍仙厲害?”
中年野修揉了揉額頭,看向天幕,平靜說道:“有沒有這位劍仙厲害我不知道,反正朝青秋成為劍仙之後的很多年裡,他們都說他可以比肩柳巷。”
聽着這話,那個野修更是被吓了一跳,“這樣豈不是說這位叫做柳巷的劍仙比朝劍仙還厲害?”
中年野修笑道:“也不見得,現在朝青秋不就被說成,更勝當年柳巷了嗎?”
年輕人砸了砸嘴,看着天幕,心神搖曳,他很快說道:“反正柳巷我沒見過,朝劍仙就是最厲害的!”
中年野修點頭感歎道:“可不是嗎,世間還有千萬劍,人間再無朝青秋。這位劍仙啊,要真離開了人間,咱們這個人間,真的要暗淡許多了。”
過往的那些年,不管三教聖人如何忌憚,不管三教修士如何懼怕,不管世間如何厭惡,朝青秋一直都是世間最閃亮的那顆星辰。
他是世間最耀眼的光。
他是世間最鋒利的劍。
他是世間最驕傲的人。
他是世間最苦的人。
……
……
在過往不管朝青秋是什麼,在今日之後,那都一定會變成過去。
因為他真的要走了。
洛陽城裡傳來一聲聲歎息。
有人想着,像是朝青秋這樣的人,離開人間之後,也會在另外一個世間成為一道明亮的光吧?
是啊,他畢竟是朝青秋啊。
洛陽城裡有很多劍士。
不止是那座小院裡的那幾位登樓而已。
此刻許多劍士看着那副駭然景象,心中都無比難受,前些日子霧山裡出現了一位劍仙,有劍士大哭,覺得世間終于多出那麼又一位劍仙了。
有了那位劍仙,劍士一脈終于有機會回到當年的那個輝煌年代了。
可誰都沒有想過,就在那位劍仙出現在人間不久,朝青秋就要選擇離開人間了。
若換做旁人,一定會變成自私的代名詞。
可這個人是朝青秋。
他在過往那些年裡,便為劍士做了很多。
他可以繼續為劍士做更多事情。
他也可以不再為劍士做事。
沒有人有資格能評判他,沒有人可以怪他。
沒有人!
那位曾在霧山裡大哭的年邁劍士眼眶濕潤,他站在一處湖畔,淚流滿面。
他看着天上,跪下之後,認真磕着頭,他無比認真的說道:“劍士吳葉,恭送朝劍仙!”
聲音不大,并未傳出多遠。
但在洛陽城裡,很快便起了很多聲音。
在洛陽城動的一座牌樓裡,有個原本喝的大醉的劍士,忽然睜開眼睛,從窗口看出去,看到了這幅景象之後,當即跌跌撞撞的跑出牌樓,當然是沒有忘記他手裡的那柄劍。
他跑到長街上,又哭又笑,狀若瘋癫,沿着長街一直往前跑去,一直跑,嘴裡一直都念念有詞。
他跑了好幾條街道,最後跑到了很多修士眼前,他在長街上當街跪倒,聲嘶力竭的喊道:“劍士周某,恭送朝劍仙!”
聲音之大,傳遍長街。
讓無數修士都心底一顫。
喊出那句話的周某,很快便泣不成聲,就好像是用光了這輩子所有的力氣,他趴在街道上,淚流滿面。
他低聲哽咽,“朝劍仙,朝劍仙,您要走,可這個世間不能沒您啊!”
聲音不大,因為這些話,隻能讓他自己知道,絕不能讓朝劍仙知道。
是啊,朝劍仙已經為劍士們做得夠多了,誰能忍心說出讓他留下的話來?
朝劍仙,可您要走,真的要走了?
我們怎麼辦啊。
……
……
洛陽城裡沒有了雨,但是誰都能聽到那些話。
或許在樓上,或許在街角,或許在某處湖畔,總有聲音傳出來。
那些話彙聚成一句,就是恭送朝劍仙!
這個世間的劍士有多少,這個洛陽城裡的劍士有多少?
不知道有多少。
李扶搖從椅子上站起來,就在屋檐下。
雨停了。
想來要不了多久,那位劍仙就要遞出一劍,撕開天幕,然後就這樣潇灑離去。
朝青秋離開之後,屬于他的時代便要終結了。
到時候又将開啟誰的時代呢?
都說不清楚。
李扶搖按住腰間青絲,輕聲感歎道:“天地再大,對朝劍仙來說,也就是一方池塘而已。”
葉笙歌沒有說話,隻是扭着頭,看着那副壯闊景象。
這世間,再無另外一人能夠有如此大手筆了。
想到這裡,葉笙歌下意識的轉頭去看了一眼李扶搖。
李扶搖感歎之後,緩步走到了小院裡。
卻在院牆上看到了那個白袍飄飄的朝青秋。
他腰間懸劍,看着就像是一尊雕像。
李扶搖沒來由的想起了那座柳巷的雕像。
朝青秋看着李扶搖,輕聲問道:“沒有了朝青秋的人間,還有誰呢?”
葉笙歌下意識想起了另外的那位劍仙,但沒有說話。
李扶搖沉默着不說話。
朝青秋看向李扶搖,微笑不語。
李扶搖泛起一絲苦笑。
朝青秋繼續說道:“六千年的小年裡,才出了一個朝青秋,那如今的這個大年,一定會出很多劍仙,但是誰會是最奪目的一位?”
李扶搖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那我想試試,朝劍仙您看行不行?”
朝青秋開懷大笑,笑聲傳遍洛陽城。
朝青秋為何發笑,恐怕會是很多修士要去猜測的事情。
朝青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繼續說道:“當年在北海,青天君讓我看看能不能傳你一劍,我說你我劍道不同,不要強求,現在我還有一劍,要傳給世間劍士,你看看能不能學。”
李扶搖對着朝青秋認真行禮,“恭送朝劍仙。”
聲音也不大,隻是小院裡三個人能聽見而已。
朝青秋點點頭,腰間古道被他緩緩拔出鞘。
動作很慢。
因為這一劍,會是他這數百年裡,出過最認真的一劍。
……
……
朝青秋這輩子共有兩次出劍斬天幕,但兩次的目的都不是真要斬開天幕,離開人間。
第一次他在青天城斬開天幕,是因為想看看天外是個什麼光景。
第二次在白魚鎮出劍斬天幕,則是為了讓那些聖人們知道,他朝青秋想離開人間,那便能離開人間,你們這些不想死,也沒辦法離開人間的滄海,都要靠我朝青秋!
這位劍仙很早便告訴過這個世間,有我朝青秋在,有我朝青秋的劍在,這個世間就什麼都有可能。
我要做的事情,以前我便能做到,但隻是時機不到而已,現在我要去那件事了,所有人都隻能看着。
朝青秋一直都是個異類,他與衆不同不在于他天生便如此強大,而是在于他每日都比昨日更強大,如此便可想而知,當年便已經能出劍斬開天幕的朝青秋,在如今劍道境界強大到了何種境地!
他走了數百年,便走到了人間最高處,那是真正的最高處,不是說他比其他的滄海修士要高,而是說這位劍仙走到的是人間所能容的最高處。
既然走到最高處了,那還能做些什麼呢?
既然無法繼續向前,那便離開好了。
那便離開好了。
如此随意。
隻能是朝青秋。
朝青秋終于出劍!
這是整個世間最強的一劍,甚至這一劍,在人間有了劍士開始,有了劍開始,這一劍都能排進前三。
他朝青秋,這位六千年裡的最強者。
出劍了!
這一劍輕描淡寫,看着好像是朝青秋拔劍出鞘,就是朝着天幕遞出一劍,然後便收劍入鞘,但實際上在那一瞬之間,朝青秋這一劍,就有了數不清的劍意在其中。
李扶搖癡癡看着這一劍。
初時這一劍并不覺得有什麼威勢。
直到某一刻,有一片落葉從小院外飄落到小院中,那片落葉被風吹動,落到了小院裡。
僅僅一瞬間,那片落葉便成了齑粉。
葉笙歌微微張口,很有些驚訝,這才後知後覺,原來這小院裡都是劍氣。
那是世間最鋒利的劍氣。
朝青秋微微一笑。
踏天而上。
整個人出現在洛陽城裡所有修士的視線中。
無數修士都崩緊心弦。
等着朝青秋出劍。
可就在這個時候,從李扶搖身處的那座小院開始,有劍氣漸漸的蔓延開來,從小院開始,蔓延到整個街道,從整個街道,蔓延到半座城。
然後是整座城。
可這不算完。
劍氣竟然開始從洛陽城裡蔓延出去。
那些鋒利的劍氣,攪碎了所有飄蕩在空中的東西。
落葉,以及别的什麼……
這一劍是朝着天幕遞出去的,但是卻沒有立即朝着天幕而去,反倒是劍氣四散開來,竟然是有蔓延到整個世間的趨勢。
這一劍何其強大。
忽然,洛陽城有劍鳴聲起。
洛陽城裡有多少劍士,這個洛陽城裡便有多少劍在顫鳴。
那些劍在對那個人表達臣服,表示傾慕。
劍鳴聲此起彼伏!
也随着那道劍氣蔓延開去。
以洛陽城為圓心,朝青秋的那一劍向四周而去,很快便來到了一片深山老林之間,在那深山之中,有一座石洞,洞裡有個盤坐的老人。
他膝蓋上有柄劍。
當劍氣從洞口出現的時候,這個老人就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那道劍氣之後,眼裡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這是……一位劍仙?!”
朝青秋成為劍仙已經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這個老人卻是一點都不知道,可想他在這石洞裡閉關了多少年。
他看着那道劍氣蔓延過來,将他整個人籠罩在其中,而且勢頭不減,繼續向前而去,便很不解的說道:“你要做什麼呢?”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這道劍氣也不可能對他說些什麼話,他隻能看着劍氣蔓延開去。
劍士一脈,一直都有一劍,劍氣能夠縱橫多少萬裡來衡量一位劍仙的戰力高低的說法,可到了六千年前,一直被說成是世間劍道第一人的柳巷,一劍也至多九萬裡而已。
朝青秋這一劍,隻怕是遠不止九萬裡了。
若真以劍氣長短來算,朝青秋無疑已經要比柳巷強太多了。
沒有人知道朝青秋這一劍要做什麼。
但是老人卻是聽見自己的那柄佩劍開始顫鳴。
它竟然也在對這道劍氣,或者說是對放出這道劍氣的那個人表示臣服。
老人本來自己已經是一個登樓境,佩劍也不是凡品,即便是一位劍仙站在他身前,他即便不敵,倒也是敢刺上一劍的,不會有拔不出劍的事情,更不可能有自己的佩劍會表示臣服的事情出現。
“你究竟要做些什麼?”
那老人的白眉在劍氣裡飛揚,他眉頭皺的很深,他很是不能理解,這位劍仙到底要做什麼。
想着這事,老人走出石洞,要去看看那位劍仙,可是才踏出石洞,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他本來是在深山老林中潛修,本該是一片山林,但誰知道,此刻走到石洞口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懸崖。
他就站在絕壁之上。
那道絕壁絕不是天然形成的。
絕對是有人拿劍削出來的。
這毫無疑問是那位劍仙做的事情。
可是那位劍仙這個時候在什麼地方?
難道光憑一道劍氣,便将這裡削成一片絕壁?
……
……
劍氣臨北海!
那道劍氣從山河而來,很快便到了北海。
北海的那間茶舍裡,魏晉正趴在櫃台後打盹,茶舍裡有幾個北海本地的百姓正在喝着茶,他們不過是普通的百姓,自然感受不到這裡的劍氣。
但是魏晉僅是瞬間便瞪大了眼睛。
他低頭喃喃道:“朝青秋?!”
然後下一刻,魏晉便到了後院,那顆樹下站定,一身磅礴劍氣瞬間奔湧而出,讓底下的那柄劍不能發出半點聲音。
可是片刻之後,還是有劍鳴聲從地底傳了出來。
魏晉無力的跌坐在地下,看着天幕,喃喃道:“你到底要做什麼啊!”
……
……
那道劍氣從洛陽城開始蔓延出去,看着架勢就是要蔓延到整個世間,要是有人從雲端往下看的話,絕對會看到一道淡青色漸漸覆蓋整座山河,乃至整個世間的局面。
隻是在雲端的人,卻沒有幾個。
有的那幾個,都是聖人。
杜聖和甯聖此刻在洛陽城的雲海裡和葉長亭對峙,自然也能看到這幅景象。
可也還有另外的聖人趕來。
在雲端某處,金光出現,有位老道士抱着一柄拂塵出現在這裡,他看着很是蒼老,但是一身氣勢,卻是如同滄海般廣闊。
道門六位聖人之中,葉聖的境界修為最高,也是說話最管用的那位,這位劉聖卻是年紀最大的那位聖人,他已經老的不成樣子,在往日裡,這位聖人從來沒有從雲端離開過,直到之前某次,他來過一次人間。
但也很短暫,這位聖人很老了,想要多活些日子,那便需要少生事,隻有少生事,才能盡可能的多活些時日。
他站在雲端,看着那道劍氣從洛陽城而出,逐漸蔓延到整個世間,便歎了口氣。
在遠處還有另外一位聖人,他的身側有一道符箓飄在半空,他看着這幅景象,平靜說道:“朝青秋這斬天一劍,卻先在人間遊走,也說得上用心良苦了。”
朝青秋說最後一劍要讓整個世間的劍士看看,所以他這一劍,便從洛陽城開始,蔓延到了整個世間。
那些劍氣哪裡隻是劍氣而已,那些劍氣裡包含着的是他朝青秋這一輩子的劍道真意。
這些劍道真意,别說到底看到了多少,即便是鳳毛麟角,都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财富。
這畢竟是劍仙的一劍。
劉聖緩慢的直起身子,看着那道劍氣,然後才緩慢說道:“這一劍才起了個勢,便有如此威勢,等到了真要離開人間的時候,該是何種壯闊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