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扶搖離開這隊商旅之後的短暫半刻鐘之後,那些镖師便已經将自家師父的遺體收斂,更有镖局管事之人和商旅那邊商量,其實到底也沒說些什麼,不過是對于昨夜的事情該如何辦而已。
都是混江湖的老手,自然不需太過提點,鎮遠镖局以這趟镖退還所有銀錢,然後仍舊護着商隊繼續北行的代價換到了一個滿意的結果。
一番收斂之後,商隊即将啟程,那位陸長年的侄女陸小婉早就被幾位镖師所制,不出意外的話,這趟镖走完之後,鎮遠镖局裡的那些位子便都要改一改了。
在商旅啟程之後,遠處林中走來兩人。
背着書箱的少年跟着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在這雪地裡緩行。
中年男人一身冬衣,腰間别着一卷舊書卷,走在雪地之中,神情平淡,但若是仔細一看,便能知道這個男人在雪地裡行走的時候,都是在雪地表面,并未有半點陷下去的痕迹,反倒是背着書箱的少年,每走一步,便注定要留下一個極深的腳印。
這兩人一前一後,走向的正是那幾間茅屋。
身着冬衣的瘦削男人走過幾步之後忽然停下腳步,就站在一地屍體之前,在他身後的少年本來就是埋頭走路,一個沒注意到自家先生蓦然停步,便一個不穩撞在自家先生的背後,好在自家先生及時提住了他的衣領,要不然再往後一倒,這一身冬衣就要打濕完,到時候隻能苦哈哈的穿着濕透的衣衫走過好些地方,這荒山野嶺的,也不見哪裡有賣衣服的地方。
提起買新衣裳,少年眉頭皺的很深,之前買棺材和紙錢的時候便欠着自家先生不少銀子,這再找先生借錢,先生是肯定會借的,隻不過越欠越多之後,他可沒有把握到最後有錢還給先生。
至于要是說不還先生會怎麼做,約莫用不着先生怎麼做,他自己都會覺得不好意思的。
所以少年倒是有些苦惱,不過還沒有仔細去想,便被眼前這一堆屍體給吓得不輕。
他仰起頭,低聲喊了一聲先生。
那個瘦削男人歎了口氣,轉過身子,在一旁的某顆樹下折斷一根樹枝,然後便開始在一旁的雪地裡挖坑。
動作熟練的好像一個耕作了幾十年的老農夫一樣。
少年往後面退了幾步,然後開始替先生把那些屍體往先生這個坑這邊拖,雖然少年打心底有些害怕,但還是壓抑住心底的害怕,一點點拖着那些屍體。
男人挖坑的動作很熟練,也挖得很快,很快便挖了一個極大的坑,讓少年都有些奇怪,難不成自家先生教書之前就是專門挖坑的?
想是這樣想,但少年沒有開口。
隻是在拖屍體的途中,少年才張口問道:“先生,他們是怎麼死的啊?誰和他們有這麼大的仇,要殺這麼多人?”
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輕聲說道:“被人一劍刺穿了兇膛的有,割破了喉嚨的也有,那個斷臂的先是被人砍了一隻手,然後才被人一劍斬了。宋沛,你信不信這些事情都是一個人做的?”
這兩人便是從遠遊城而出,去遊曆山河的宋沛和蘇夜這一對先生學生了。
叫做宋沛的少年看着自家先生,有些震驚,“一個人?!”
蘇夜笑道:“忘了我之前給你們那些小子講過的那些故事,雖然我隻字片語沒有提及劍士,但你總該知道那些故事裡是有人能做到這些事情的。”
宋沛一怔,恍惚說道;“原來先生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蘇夜挽了挽衣袖,“這個世上的事情,沒見過自然是傳說,等你見過了,那就是事實了。就好像擺在咱們眼前這些屍體,便能證明這件事。”
宋沛哦了一聲,然後站在一顆大樹下喘着粗氣,“那先生,這些人被那個人殺了,他是不是壞人?還是說這些人才是壞人?”
蘇夜走過幾步,提起一具屍體,往這邊這個大坑走來,然後才說道:“哪一方是壞人,先生我也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咱們去找到那個用劍殺人的人問一問你說好不好?”
宋沛往後退了幾步,尴尬的擺手,“先生,你都說了那個人本事這麼大,要是遇見咱們兩個人,又問他這些事情,你說咱們兩個會不會被……”
宋沛越往後說聲音越小,到了最後便是幹脆不再說話,隻是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蘇夜啞然失笑。
宋沛越想越怕,最後幹脆站到了蘇夜身旁,撿了一根枯樹枝,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他會不會還沒走,咱們在這裡好心幫他們入土為安,會不會至始至終都被他看在眼裡,等會兒他要是嫌咱們礙事,出來給咱們兩劍又怎麼辦?先生做好事沒得到好報反而吃了惡果會不會傷心?”
才問出這句話,宋沛很快便搖頭道:“先生是這麼好一個人,肯定不會因為這樣就傷心的,說不定到時候先生你還很坦然的看着那人,然後和他講道理?”
蘇夜皺眉,神情自然的說道:“做了好事被人冤枉自然是要傷心的,更妄論做了好事還丢了性命,要是不傷心,那真得隻有雲端那些聖人才做的出來了。就算是先生我啊,有時候都有些怨自己多讀了些書。”
宋沛問道:“怎麼說?”
蘇夜直白道:“當道理講透了對面都偏偏不聽不改的時候,我就想出手打他,隻是讀了太多書,總歸要在心底默念自己是讀書人自己是讀書人,這樣使不得,你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宋沛了然的點點頭,很快便笑道:“那先生還得多虧自己是讀書人才是。”
這次輪到蘇夜問一個為什麼了。
宋沛拍了拍腦袋,笑着開口,“先生你想啊,你是讀書人,打架肯定不厲害的,要是說急眼了真要動手打人,肯定是打不過對面的,到時候說不定先生還能挨上一頓老拳,然後先生再想想豈不是覺得要是當初多讀些書,現在也不會和人動手,更不會挨上這麼一頓老拳,這麼一來,就真會覺得多讀書才好了。”
蘇夜有些哭笑不得,對于自己這個學生宋沛的某些突如其來的想法,真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隻不過也就是太多讀書人有這種想法,現如今的山上修士,才有儒教一脈,梁溪那邊的規矩,向來是以拳頭大小來決定道理大小,可延陵這邊啊,那座學宮裡之前一直都在推崇道理為先,其餘在次,為何踏上修行大道,依着那些輩分高的吓人的儒教修士來說,是因為要活得久才能想更多問題,才能把那些前輩讀書人沒有想透的道理都一點點掰開,看看到底是什麼樣子。
還有一種說法便是要讓道理流傳下去,要是沒有護着那些道理的能力,總有一天便會流失殆盡,聖人學說如何能夠失傳?
不過這些說法,以往蘇夜覺得還有些道理,隻不過現如今學宮裡都漸漸變了味道,再讓他如何深信不疑?
君子也好,讀書人也好,對待學問道理,必須慎思慎行,即便是一肚子不合時宜的道理,在蘇夜看來,便未必是錯的、不可行的。
他為什麼被說成是天底下學問最大的讀書人,又為何能坐上學宮掌教的位置?
自然有其道理。
宋沛見自家先生不說話之後,有些奇怪,然後很快便機靈的轉移話題問道:“先生,咱們這一趟走出大周之後要去什麼地方?是去延陵嗎?”
蘇夜搖搖頭,“那個地方有什麼好看的,既然出來了,自然便去看看沒看過的光景。”
宋沛小聲提醒道:“可是先生,延陵我也沒看過啊。”
蘇夜看着他,語重心長的說道:“我們要見的風景,自然是我們沒看過,大部分人也都沒看過的。要是從自己待膩了的地方去一個别人待膩了的地方,有什麼意思?”
宋沛撓了撓腦袋,小聲道:“先生說的有道理。”
蘇夜搖搖頭,“也沒那麼有道理,隻是先生我向走遠一些而已,其實跟去哪看什麼地方,差别不大的。”
宋沛哦了一聲之後仿佛想通了什麼,也不說話,就開始填坑。
蘇夜樂得看着自己這個學生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宋沛力氣不大,人又小,為了填滿這個坑,足足花了半天功夫。
最後他一屁股坐在一顆大樹下,呼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