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已厲,雲低欲雪,人傍天隅,缥缈險絕。
遠遊不得他鄉,家鄉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流白望向對面城頭上的那個遠去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她隻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生死大仇的年輕隐官。
甲申帳劍仙胚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當年那場勢在必得的圍殺一役,擁有五位劍仙胚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灘拼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後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于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闆上釘釘的大劍仙資質,但是将來跻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後,托月山百劍仙,除去绶臣、斐然、竹箧在内十餘位劍修,已經去往浩然天下,其餘都在城頭上溫養飛劍。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後練劍,隻是為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麼因為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麼是被他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被你僥幸跟上去,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隻會比上次殺你更輕松。”
流白神色複雜:“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龍君搖搖頭。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着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裡枯坐做什麼?看那陳平安的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言論,不是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麼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丢人現眼了。到時候绶臣護不住你,你先生則是懶得為你護道,因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緻禮,“謝過前輩指點。”
然後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為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隻會瘋狂攫取劍意。”
龍君笑道:“關于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以為我解惑,我就為你指點劍術。”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将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礴拳意給擊碎。
是那年輕隐官閑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
陳平安方才那一拳,别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随随便便就将拳意攪爛了,可這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紮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跻身山巅境之後,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谲的飛劍。她怎麼殺?事實上,内心深處,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邊,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流白知道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跻身玉璞境的心魔,肯定是那陳平安了,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注定無功而返,他為何還要經常來此遊曆?”
流白對那位年輕隐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绶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于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心思極其缜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厮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龍君笑道:“因為那條瘋狗,不願意真的變成瘋狗。”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劍意。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遊别處。好像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
擡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借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于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确實期待着這場雪,隻要下了雪,就不至于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
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跻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
跻身中五境,等于跨過一道天塹,此後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
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别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隻在開辟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顆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所求,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甯姚,再為遠遊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人選,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隐官,然後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隐官一脈劍修,将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隐官,也注定折騰不出什麼大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甯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随之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隐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将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锏,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後劍修會注定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撚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胚子,注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占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隐官一脈,相對而言,其實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撚芯帶着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要是連作為刑官,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衆、整合,你齊狩憑什麼帶領劍修,屹立于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麼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随着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後害得那座城池淪為衆矢之的,四面皆敵。
隻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後知後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最劃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密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将仿白玉京大煉為一劍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将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巅,跻身龍門境之後,将分别篆刻有“渎”、“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内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擔任“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隻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後,陳平安又是僞玉璞境界,所以修行一事,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才能如此毫無阻滞。
對于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沖擊金丹瓶頸,争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家夥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禦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麼都見不着的慘淡光景,離真如果說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遊境的拳頭,有僞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隻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于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窯工學徒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
仿佛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裡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實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腳下隻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擡起些幅度而已。
陳平安就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蹒跚的步伐,所以牢籠不隻在陳平安注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更在陳平安自身的武夫體魄,就是一座讓他苦不堪言的牢獄。
對于陳平安如今而言,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隻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複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僞玉璞修為,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随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禦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後遺症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越來越“遙遠”,會讓陳平安的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當初攔阻那蕭愻出拳,用意明顯,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陳平安的困境。
隻要沒有外力,幫着陳平安錘煉體魄,陳平安别說靠着練拳一步步跻身山巅境,穩住遠遊境都極為不易。
而最讓陳平安無奈之處,則是合道之後,竟然讓他徹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卻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禅定,道人坐忘,陳平安都試過,完全沒用。甚至陳平安連那半吊子的白骨觀都用上了,手段盡出,一樣沒用。陳平安就算想要偷懶不煉氣,都難以做到,不然根本無事可做。
離真打架确實不行,可腦子真是不錯,加上龍君的那份手段,時日一久,陳平安可能淪為曆史上第一個不曾被重創、卻自行跌境的純粹武夫。
兩把鈍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體魄上,一把是消磨半座劍氣長城,那些位于龍君身後的托月山百劍仙,無一例外,皆是天才劍修,他們的溫養飛劍,砥砺劍意,不斷獲得遠古劍意認可,一點一點汲取劍道氣運,他們得到越多,陳平安就失去越多。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隻能等死一般。
對于這種處境,哪怕陳平安早有準備,早年在那避暑行宮,就開始獨自一人,緩步而走,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觑了與劍氣長城合道之後的後果。
像一頭孤魂野鬼,在半座劍氣長城,倏忽不定,四處飄蕩。
終究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還會一點一點傷及武夫體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陳平安再喜歡複盤一事,可是三十餘年的歲月光陰,走過山河再多,經曆事情再多,見過再多的故事,又經得起幾十遍的反複推敲細節,不斷琢磨脈絡?那些被陳平安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更是被陳平安反複背誦。陳平安曾經試圖取出咫尺物,從裡邊拿出些物件來解悶,比如數數神仙錢什麼的,但是差點被龍君一劍斬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還是隻能修行。
不然就這麼待下去,在城頭不過一年,對于陳平安來說,卻好似渡過了太過悠悠晃晃慢慢緩緩的甲子光陰。一年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
會失心瘋的。
陳平安隻能是凝神靜心,專注于修行事,破境極快,可結丹之後,對于那個看似并不遙遠的元嬰境,那個距離劍仙隻差一步的元嬰境,突然間又讓陳平安很難安心,尤其是一旦成功到達元嬰瓶頸,陳平安曾經在化外天魔霜降那邊,看似從容自若,其實大為忌憚。
書簡湖劉老成的遭遇,霜降本身的誕生,更遠處,那些化外天魔。
都讓陳平安憂心忡忡,歸根結底,陳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麼苦,唯獨最怕自己。
陳平安于是開始涉險行事,好不容易修成個我輩金丹客,就開始碎金丹!
畢竟一個人總不能把自己吓死、憋死、悶死。
自碎過一顆金色文膽,再碎一顆金丹算什麼。
金丹一碎,念頭不念頭的,根本無所謂,武夫體魄被迫遭殃,自行淬煉起來,如大道運轉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樓挨上崔前輩狠狠一拳,而且還會死活都暈不過去,隻能一點一點熬着,還要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連碎十二次,陳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過等到成功跻身山巅境之後,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種持續極久的金丹稀碎、形銷骨立之痛,這會兒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當下真是享福了。”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
原來是那龍君出劍,攪爛了半座劍氣長城上空的天地氣象,這場雪,是注定不會來了。
陳平安開始坐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
然後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反正注定快不起來,慢就慢,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麼極緻,就當是跟自己較勁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當年張山峰傳授的那套拳法,便開始依葫蘆畫瓢,管他有無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陰的小法子,一邊溫養金丹,一邊練拳,再練他娘的一百萬拳。
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從城頭一端,打算就這麼慢慢走到那處崖畔。
當陳平安終于來到崖畔,收起拳樁,望向那輕輕飄蕩的一襲灰色長袍,問道:“雨龍宗如何了?”
龍君沙啞開口道:“這麼好的腦子,何必明知故問,很無聊?”
陳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無事可做,聊點無傷大雅的老黃曆?”
龍君不再言語。
離真突然悠悠然禦劍來到崖畔,飄然落地,相較于以往大大方方随便站立崖頭,這次選擇站在龍君身側幾分,離真滿臉笑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你屬狗的啊,鼻子這麼靈,可惜我腳底闆沒踩到屎,你去龍君前輩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說不定能飽餐一頓。”
離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隐官大人不要呈口舌之快了嘛,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隐官大人三個好消息,流白獲得了周澄一脈的一份劍意。雨四則獲得了吳承霈的一份劍意。我也有點小收獲。唉,發死人财,說句實話,還是有些良心難受。”
對于這些機緣,陳平安其實沒什麼心境漣漪。
劍修就是劍修,天地間道心最純粹的遠遊客。
離真問道:“隐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戰死劍仙的劍意?猜猜看,死了沒幾年,是位大劍仙。”
離真祭出飛劍,心意微動,城頭之外随之聚攏出一座雲海。
陳平安臉色陰沉,攥緊手中狹刀,然後忍了又忍,最終破口大罵。然後突然又變了臉色,懶洋洋笑道:“滿意了?開心嗎?”
離真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姚沖道的本命飛劍神通,能夠連雲起海。
當然是離真請城頭劍仙幫忙,故意來惡心陳平安。
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來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劍修,也有绶臣這種成名已久的大劍仙。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老子用膝蓋想事情,都比你用腦子想事情管用。你離真除了肚子裡半桶壞水晃蕩,能有什麼本事?來我這邊耍耍,我可以不出劍,不以玉璞境欺負人,還要壓境在遠遊境,如何?你要是沒把握,沒關系,我讓你加上個流白,反正她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頸肯定在我了,剛好借此機會斬卻心魔,按照那本山水遊記所寫,我對待女子,最是憐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擰斷她的脖子,是我不對。”
流白隻是靜坐養劍,看似置若罔聞。
劍氣長城兩邊,幾乎是兩個天地,所以陳平安未必能夠洞悉流白心湖,離真卻知道流白當下并不像表面那麼鎮定。
離真問道:“在浩然天下那邊,有沒有誰告訴你,你一定會成為另外一個極端的陳平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要跟他成為朋友,因為幫我說出了心裡話。”
陳平安笑道:“有的,清風城苻南華。”
還真有,不過當然不是什麼清風城什麼苻南華,而是李寶箴。
離真嗤笑道:“清風城姓許,老龍城倒是有符這個大姓。”
陳平安點頭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腦子更好,以後換一換,還有記得吃飯也換個家夥什。”
逗一逗這個離真,算是難得比較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于離真介意不介意,陳平安又不真是他離真的祖宗,不管。
離真不願這種事情上跟那人瞎扯,微笑道:“就算僥幸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運氣再好些,在那之前,劍氣長城曆史上最後一任隐官做了什麼,已經被廣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内心深處,對你陳平安的真正印象,卻是什麼嗎?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當再久的好人,陳好人,始終是個出自文聖一脈的僞君子。”
陳平安忍住笑。
離真皺眉不已,“可笑嗎?”
陳平安望向龍君,“勞煩龍君前輩,與這小傻子解釋一下。”
龍君笑道:“本來就是個被罵大的泥瓶巷賤種,在乎這些做什麼。文聖一脈就那麼點香火,那麼幾個人,誰在意。崔瀺?左右?”
陳平安對那離真微笑道:“最後教你一個道理,僞君子做的好事,終究還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問心無愧的勾當,還是個小人。你呢,僞君子當不好,真小人沒本事,也有臉與我問心?你配嗎?”
陳平安朝離真伸出手,又輕輕握拳,“不是親爺孫,更要明算賬。教你道理,以後記得拿命來還。”
如果不是有那龍君坐鎮對面城頭,隻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劍仙在那邊修行,陳平安早就殺過去了。
離真歪過腦袋,伸長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這邊砍?”
陳平安伸手一抓,将極遠處擱放在城頭上的那把斬勘,駕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狹刀,如同一道長虹飛掠而至。
陳平安一刀斬去。
離真誤以為龍君會幫忙擋住,所以不躲不閃,最終結果就是當場失去了一件護身重寶,離真重重摔在十數丈外,渾身浴皿,坐在地上,“龍君!”
龍君一劍将那陳平安“斬殺”。
陳平安身形顯化在原地。
龍君每次出劍實在太過精準,對于陳平安的體魄毫無裨益。
離真站起身,震散法袍皿迹,臉色慘白,眼神森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寶瓶洲,隻要是與你相熟的所有人,仇人我幫你殺,親近之人,我更要幫你親近親近。”
陳平安身後蓦然出現一尊元嬰法相,“破境需要等嗎?”
離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頭驚弓之鳥。
龍君無奈道:“假的。人家現在是玉璞境,弄出個法相很難嗎?”
其實離真還好,至多虛驚一場,但是那個流白竟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好像預先瞧見了自己的心魔。
陳平安轉身大笑離去。
邵元王朝,國師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脫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獨自打譜,返回家鄉之後,林君璧就開始以閉關的名義,深居簡出,自己先生更是幫着他閉門謝客。
林君璧回鄉之後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輕隐官的預料那般。
他再不隻是邵元王朝國師一人的文脈子弟,不再隻是什麼邵元王朝的年輕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個中土神洲的學宮書院,視為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
同行劍修當中的蔣觀澄,原本想要在京城為林君璧大肆渲染劍氣長城的豐功偉績,不曾想剛有個苗頭,一場酒宴散去,當晚就被臉色鐵青的父親喊到書房,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問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譜除名,再被逐出師門祖師堂。父親沒有細說緣由,蔣觀澄到最後也沒搞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明明是好心辦好事,怎麼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親隻說了一句話,那嚴律比你在林君璧那邊更狗腿,你看他多嘴半句嗎?
今天有客來訪,是金真夢和朱枚。
朱枚在他鄉那處戰場上,被金真夢救過,林君璧也一樣救過她。
這就已經不是什麼患難與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換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遊曆,朱枚對林君璧印象,從好變成了極好。
當然沒有什麼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對林君璧發自肺腑的那份觀感認知,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傳聞,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後,瞥了眼靴子,卻沒有穿上,就要光腳走向台階去往小院門口,但是林君璧猶豫了一下,還是穿好了靴子,然後隻是站在台階下,等到兩人在門口露面,這才笑容燦爛道:“稀客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