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說要出趟門,要去趟火神廟找那封姨,讓她幫忙喊人,找那老車夫問三個問題,可能還要去趟戶部衙門見個朋友,甯姚點點頭,拿出那幾本專講武林恩怨的演義小說,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折頁處,她還真能看得津津有味,陳平安瞥了眼内容,一掃而過,見那書頁結尾處,正寫到主角在一個風雨夜,被仇家追殺,避難誤入一處山野廟宇,遇見一人,端坐正堂,綠袍美髯,丹鳳眼,燈下看春秋……陳平安笑着說,行了,我敢打賭,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幫追殺之人,隻要有一個人能全須全尾走出廟宇,就算我輸。甯姚斜眼陳平安,隻打賞了兩個字,閉嘴。
陳平安去了客棧櫃台那邊,結果就連老掌櫃這樣在大骊京城土生土長的老人,也給不出那座火神廟的具體方位,隻有個大緻方向。老掌櫃有些奇怪,陳平安一個外鄉江湖人,來了京城,不去那名氣更大的道觀寺廟,偏要找個火神廟做什麼。大骊京城内,宋氏太廟,供奉儒家聖賢的文廟,祭祀曆朝曆代君主的帝王廟,是公認的三大廟,隻不過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隻說那都城隍廟和都土地廟的廟會,都是極熱鬧的。
陳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廟,看門的廟祝老妪是位凡夫俗子,她上了歲數,白發蒼蒼,老态龍鐘,不過認得那塊刑部頒發給山上供奉神仙的無事牌,聽說對方是要來找封姨的,老妪便按照規矩,将名字薄籍錄檔,就放行了,寫那訪客名字的時候,老妪笑着說了句,仙師有個很好的名字。陳平安笑着說都是爹娘給的。老妪點點頭,與年輕人說了些火神廟裡邊的忌諱規矩,然後指了路,說封姨就在那處花棚。
陳平安循着路線,見着了那位封姨,她慵懶随意坐在花棚石磴上邊,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頭都是這般微醺模樣,除了依舊以那個彩色繩結挽系一頭青絲,她今天又是一副新裝束了,粉霞紅绶藕絲裙,一些志怪神異小說上形容神女的詞語,拿來擱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過,流雲姿态,月精神。瞧見了陳平安,封姨不過是提了提手中酒壺,就算是打過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風情,女子長得太好看,太天然妩媚,就是麻煩,何況陳平安家裡還有那麼個醋壇子。
陳平安看着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為想起了楊家藥鋪後院,曾經有個老頭子,一年到頭就在那邊抽旱煙。
陳平安沒有學封姨坐在台階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問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酒釀,每一壇酒的年紀,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終究還是女子嘛,心細,窖藏封存極好,不跑酒,我當年那趟福地之行,總不能白忙活一場,搜刮不少。”
陳平安笑着點頭,封姨便抛出一壇百花釀,陳平安接過酒壇,好像記起一事,手腕一擰,掏出兩壺自家鋪子釀造的青神山酒水,抛了一壺給封姨,當做回禮,解釋道:“封姨嘗嘗看,與人合夥開了個小酒鋪,銷量不錯的。”
封姨接過酒壺,放在耳邊,晃了晃,笑容古怪。就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罷,也好意思拿出來送人?
陳平安笑着說道:“當然遠遠比不過封姨的百花釀,隻是勝在價廉物美,價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丢了一壇酒給陳平安,調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壺百花釀,就直說,與封姨多要一壇,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錢眼裡了。”
陳平安不以為意,既然這位封姨是齊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長輩了,被長輩念叨幾句,别管有理沒理,聽着就是了。
陳平安取出一隻酒碗,揭開酒壇紅紙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紅紙與封口黃泥,都不同尋常,尤其是後者,土性頗為奇異,陳平安雙指撚起些許泥土,輕輕撚動,其實山下世人隻知金石壽一語,卻不知道泥土也有年歲一說,陳平安好奇問道:“封姨,這些泥土,是百花福地的萬年土?這麼貴重的酒水,又年歲悠久,莫不是早年進貢給誰?”
封姨點點頭,“眼光不錯,看什麼都是錢。而且你猜對了,早年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每百年就會分成三份,分别進貢給三方勢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卻不是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頭子,而且此君與舊天庭沒什麼淵源,但其實已經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處高于浩然五嶽的司命之府,負責除死籍、上生名,最終被著錄于上品青錄紫章的‘不死之錄’,或是中品黃箓白簡的‘長生之錄’,在方柱山‘請刻仙名’,青君如牒簽署,總之有極其複雜的一套規矩,很像後世的官場……算了,聊這個,太沒勁,都是已經翻篇的老黃曆了,多說無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禮聖早年制定禮儀的一些嘗試吧,走彎路也好,繞遠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罷,總之都是……比較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對這些陳年往事感興趣,可以問你的先生去,老秀才雜書看得多。”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皚皚洲有個宗門,叫九都山,祖師堂有個秘密的嫡傳身份,名為闱編郎,别稱保籍丞,被譽為位列綠籍,與這方柱山有無傳承關系?”
避暑行宮隐官一脈的外鄉劍修之一,鄧涼,就是皚皚洲九都山的肅然峰峰主,如今還成了飛升城祖師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隻是沾了點光,小小九都山,哪裡能夠跟那座方柱山相提并論,隻是九都山的開山祖師,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頭,勉強繼承了些許道韻仙脈。”
至于三方勢力,封姨好像遺漏了一個,陳平安就不刨根問底了,封姨不說,肯定是這裡邊有些不為人知的忌諱。
而這番言語之中,封姨對禮聖的那份敬重,顯然發自肺腑。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又問道:“敢問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搖搖頭,陳平安就不再多問,結果隻喝了一碗百花釀,就發現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預料,人身小天地内,那些類似尚未開疆拓土的儲君山頭氣府,以及許多彩繪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絲絲縷縷聚攏如雨幕,靈氣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換成一位地仙,豈不是得有一場靈氣大雨滂沱落地?至于下五境修士,估計喝了這麼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靈氣“醉倒”了。所以陳平安不打算繼續喝了,餘着餘着,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這類幫助積攢靈氣的仙家外物,用處當然不小,可其實意義已經不大。回頭将兩壇酒,分别送給張嘉貞和蔣去好了。尤其是給韋文龍打下手的小賬房張嘉貞,劍氣長城的昔年少年,因為無法修行,如今都有白頭發了。
當着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壇、酒碗,就連桌上那些黃泥碎屑都沒放過,然後陳平安說道:“勞煩封姨幫忙與那車夫打聲招呼,請他來此地一叙。”
封姨笑道:“來了。”
那個先後為董湖和太後趕車的老人,在花棚外轟然落地,封姨妩媚白眼一記,擡手揮了揮塵土。
老車夫雙臂環兇,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陳平安,這個小王八蛋,不過是仗着有個飛升境劍修的道侶,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陳平安也懶得計較這個老家夥的會聊天,真當自己是顧清崧還是柳赤誠了?隻是開門見山問道:“化名南簪的大骊太後陸绛,是不是來自中土陰陽家陸氏?”
封姨有幾分訝異神色,抿了一口酒,陳平安是怎麼知道這樁内幕的?這可是一條隐藏極深的伏線。大骊先帝當年就着了道,差點淪為傀儡。南簪,或者說陸绛,當年被先帝貶去長春宮,不是沒有理由的。南簪其實确實算是豫章郡南簪,隻是憑借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世記憶,不然以大骊先帝的枭雄心性,再念夫妻舊情,陸绛也絕對活不了,在史書上,不過是落個大骊皇後因病逝世的記載。
老車夫直截了當說道:“不知道,換一個。”
封姨輕輕點頭,老車夫确實不曉得此事,光有氣力不動腦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與他眉來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個限度!”
陳平安繼續問道:“骊珠洞天本命瓷燒造一事,最早是誰傳授的秘法?”
老車夫猶豫了一下,悶悶道:“是楊老兒與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問道:“龍窯姚師傅,是不是佛門中人?”
老車夫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幫忙設想的問題,就沒一個說中的,害得他好些準備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視而不見,隻是喝着酒看熱鬧。
老車夫點點頭。
陳平安默不作聲。
年少時,曾經對神仙墳裡的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有個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編織的粗劣小草鞋,一雙又一雙,那會兒隻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
封姨仰頭喝了一口酒,她再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當年我就勸過齊靜春,其實君子不救是對的,你走了亦是無妨,隻說姚老頭,就絕對不會放任不管,不然他根本沒必要走這一趟骊珠洞天,肯定會從西方佛國重返浩然,可是齊靜春還是沒答應,不過最後也沒給什麼理由。”
大概一座牌坊樓,其中儒家聖人留下的那塊匾額,就是齊靜春的無聲作答,當仁不讓。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布鞋,擡起頭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前世是誰?”
老車夫搖搖頭,“不清楚,再換一個。”
封姨笑了笑,“算了,我來幫你回答好了,陳平安,不要多想,你不是誰,反正至少肯定,前身前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山巅修士,也不是什麼佛道高人,因為當年我也好奇,就去了趟楊家藥鋪,老頭子曾經給過一個确切答案,你的前世,可能再往上,都沒什麼出奇的,所以你與爹娘,你們一家三口,都很尋常,沒什麼大道根腳可言。當時楊老頭難得主動多說一句,說你就是個泥腿子,命硬而已。”
陳平安眉眼舒展幾分,松了口氣。那就真的再無後顧之憂了。
老車夫不願在此地久留,多看一眼那個青衫男子都嫌糟心。
陳平安突然眯眼,沉聲說道:“封姨願意幫忙牽線搭橋,替我們當個中間人,其實就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最後提醒你一句,以後别來招惹我。”
封姨會心一笑,聽聽,這才是聰明人該說的話,老車夫你以後多學着點。
老車夫糾結不已,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話,隻是一想到京城裡邊還有個甯姚,就忍了,隻是一個沒忍住,就轉頭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見那陳平安一挑眉,封家婆姨也是滿臉不悅,老車夫就拿鞋尖蹭了蹭,算是擦幹抹淨了,然後一躍而起,身形瞬間消散無蹤迹。
封姨看了眼年輕人,略顯疲憊神色,人之常情。
然後她見那陳平安重新取出酒碗,一壺青神山酒水,倒了一碗酒水,晃了晃,開始自飲自酌,年紀不大,修心不俗。不僅從容,而且通透。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封姨,謝了。”
封姨提起手中酒壺,各自飲酒。
陳平安問了一個好奇多年的問題,隻不過不算什麼大事,純粹好奇而已,“封姨,你知不知道,一尊神像背後的刻字,像一首小詩,是誰刻的?李柳,還是馬苦玄?”
李柳是曾經的江湖共主,作為遠古神靈的五至高之一,連那渌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而且真正的神位職責所在,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所有遠古神靈的遺骸,化作一顆顆天外星辰,要麼金身消散融入光陰,實則都屬于長眠栖息于那條光陰長河之中。
陳平安光憑字迹,認不出是誰的手筆,不過李柳和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
封姨搖搖頭,笑道:“沒在意,不好奇。”
陳平安問道:“先前封姨說有人要見我,是家鄉藥鋪的楊掌櫃?還是……巡狩使蘇将軍?”
前者,是聽劉羨陽說的,楊掌櫃早年無疾而終,去世後,就在京城都城隍廟那邊當差了,擔任一方夜遊神,算是步入了山水官場,能夠憑借陰德,繼續庇護家族子弟。而蘇高山,是陳平安的猜測,死後成為戰場英靈,可能性極大,大骊幫忙安排退路,比如擔任京城武廟神靈,蘇高山反過來維持一國武運,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蘇高山是寒族出身,一路憑借戰功,生前擔任巡狩使,已經是武臣官位極緻,可到底不是那些甲族豪閥,一旦将軍身死,沒了主心骨,很容易人走茶涼,往往就此門庭冷落。
封姨笑道:“是楊掌櫃。蘇高山死後,他這輩子的最後一段山水路程,就是以鬼物姿态夜遊天地間,親自護送麾下鬼卒北歸返鄉,當蘇高山與最後一位袍澤道别之後,他就随之魂魄消散了,大骊朝廷這邊,自然是想要挽留的,但是蘇高山自己沒同意,隻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陳平安聽到此事,長久無言語。隻是喝了口悶酒,默默打定主意,以後自己需要多多留心蘇家,至少為其悄然護道百年。
封姨笑了起來,手指旋轉,收起一縷清風,“楊掌櫃來不了,讓我捎句話,要你回了家鄉,記得去他家藥鋪後院一趟。”
陳平安點頭道:“勞煩封姨幫我與楊掌櫃道聲謝。”
喝過了一壺酒,陳平安站起身告辭,“就不繼續叨擾封姨了。”
封姨點點頭,然後問道:“不逛逛這火神廟?”
陳平安搖搖頭。
五行家稱以火德而興的帝業之運,稱火德。隻是大骊王朝并非如此,所以京城才隻有一座火神廟。
像那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就是水德立國。
封姨晃了晃酒壺,“那就不送了。”
陳平安沿着原路返回,到了火神廟門口,又遇到了那位兼任門房的廟祝老妪,就停下腳步,與老嬷嬷閑聊幾句,陳平安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