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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男頻 武俠仙俠 淩天冥劍

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争

淩天冥劍 潇騰 6667 2023-04-12 00:16

  陳平安放下魚竿,來到裴錢身邊。

  那邊的老妪已經笑望向枯瘦小女孩,眼神中充滿了玩味,她擡起一條纖細胳膊,轎子驟然而停,連同白骨劍客在内,所有山精鬼怪都齊齊望來,陰氣森森。

  陳平安拱手抱拳,主動向這支迎親隊伍表達歉意。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陰陽有别,世間有序,就像這場偶遇,若非裴錢犯了忌諱,明目張膽地投去視線,那麼這支山神娶親的隊伍,根本不會在意陳平安和裴錢的存在,它們過去就過去了,這也是世間許多樵夫漁民,世世代代臨近山野湖澤,依然少有災厄的原因。

  老妪見陳平安頗為識趣,點點頭,再次揮手,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重新開始敲鑼打鼓,繼續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枯瘦小女孩差點就闖下大禍,可陳平安這次倒是沒有責怪裴錢,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谙修行規矩,情有可原,這是他陳平安教導無方,怪不到她頭上,但是如果陳平安早早說了道理,她還是這般莽撞,就兩說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看得見它們?聽得到鑼鼓聲?”

  裴錢小臉慘白,點頭道:“聽見了動靜,就爬起來了,還以為是做夢,太吓人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裴錢眉心,幫着她安穩神魂。

  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穢陰物,凡夫俗子即便無法看見,對方也無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陽氣不盛,魂魄很容易飄蕩不安,無形中傷了元氣根本,世上坊間的諸多鬼怪之說,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出于這類狀況,屬于陰陽相沖。

  所幸裴錢并無大礙,陳平安告誡道:“雖然不清楚你為何看得見它們,但是以後再遇上,一定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煩,被對方視為挑釁,幸好今晚這支迎親隊伍,根腳偏向正統,估計附近山頭,身份類似陽間官吏,才沒有跟我們一般見識。”

  裴錢心有餘悸,隻能拼命點頭。

  陳平安問道:“你在南苑國這些年,可曾看到城内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錢哭喪着臉,使勁搖頭道:“以前我沒有見過這些髒東西啊,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若有所思,叮囑道:“遊曆在外,上山下水,不許冒冒失失稱呼它們為‘髒東西’。”

  裴錢哦了一聲,“記下了。”

  陳平安歎了口氣,安慰道:“繼續睡覺吧,有我盯着,不會有事了。”

  裴錢哪裡還敢睡覺,死活要跟着陳平安去溪畔,她這下子算是徹底老實了,病恹恹的,連帶着再不敢要什麼新衣裳新鞋子了,覺得跟在陳平安身邊能混個吃飽喝足,就已經是最幸福的事情。

  陳平安重新拿起魚竿,裴錢拿着一塊石子在地上圈圈畫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都不敢擡頭看四方,總覺得陰暗處隐匿着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東西,問道:“你給我那本書上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看來是她得吃過苦頭,才能學進去東西,雖然這句聖人教誨,不應該如此注解,但是也不願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書上道理,便說道:“這句話道理很大,你這麼理解,不能說錯,但是遠遠不夠,以後讀書識字多了,就自然會明白更深。”

  裴錢想着多跟陳平安聊天,才能壓下心頭的畏懼,随口問道:“那為何書上還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方才就說了這麼多古古怪怪的,是夫子們的道理錯了,還是你錯了?”

  陳平安微微一笑,“隻要多看書,到時候就知道是我錯了,還是聖賢道理錯了。”

  裴錢有些不樂意,悶悶不說話,她沉默了半天,終于憋出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打不過它們?”

  陳平安啞然失笑,“既然我們有錯在先,跟我打不打得過它們,有關系嗎?”

  裴錢擡起頭,眼神熠熠,“要是打得過,你就不用跟人低頭道歉了啊,它們給咱們道歉還差不多,給咱們主動讓道,比如它們敲鑼打鼓的,吵死了人,就要向我道歉,願意賠錢就更好了。”

  陳平安問道:“我就算打得過它們,跟你又有什麼關系?”

  裴錢愣了一下,擠出笑臉,“我們是一夥的啊。”

  陳平安始終盯着溪水和魚線,好似自言自語,“對錯可沒有親疏之别。”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明确給出答案,自己能否勝得過那些此方山頭的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後,心中忌憚全無,沒輕沒重。

  對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大緻修為,陳平安心裡有數。

  無論是世俗衙門的縣令,還是管轄陰冥之事的城隍爺,若是出巡,必有儀仗,其中就有鳴鑼開道的習慣,若是品秩升上去,響聲就會更多。這次因為是迎親隊伍,絕大多數連綿不絕的鑼鼓喧嚣,多是喜慶,也未讓鬼差持有“肅靜回避”木牌、以及最風光矚目的那個官銜牌,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有官場上的講究,比如依循禮制,鳴鑼九下,以此開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門面使然,在跟四方鄰裡和轄境鬼魅們擺譜呢。

  這說明那位山神死後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廟和泥塑金身,還有資格開辟自己的府邸,在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類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擔任禦江水神的兄弟。

  最少相當于練氣士六境的修為,說不定就是七境,龍門境。

  至于陳平安能否打得過,很簡單,俞真意身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經修出了龍門境的修士境界。

  陳平安為何願意押注四幅畫卷,除了看重開國皇帝魏羨、武瘋子朱斂等人當下的武學境界,更在意這些人的資質。

  事實上對此春潮宮周肥早有明言,一個南苑國國師種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跻身武道九境。

  谪仙人“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還是十一境玉璞練氣士,眼光不會有錯。

  隻不過“有望”二字,遠遠不等于闆上釘釘,畢竟武道之路,并不順暢,說夭折就夭折。

  可即便如此,陳平安一開始的決定,每幅畫卷押注十顆谷雨錢,用以購買“有望”二字,絕對物有所值。

  裴錢不知道釣魚有什麼意思,一坐就大半天,還沒什麼收獲,開始沒話找話,“你家鄉這邊,經常會遇到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家夥嗎?那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很危險?以後我一定不會離你太遠。”

  陳平安專注于釣魚。

  也是一種修行。

  無論大魚小魚,輕啄魚餌,魚線微顫,傳到魚竿和手心,然後甩竿上魚,這跟迎敵武夫罡氣,隻有勁道和氣力大小之分,并無本質區别,巧勁,一切功夫隻在細微處。而且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根纖細竹竿,溪澗水潭釣魚還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釣七八斤以上的大魚,在較勁過程當中,隻要稍不注意,很容易魚線繃斷,甚至是魚竿折斷。

  這很像當年燒瓷拉坯,陳平安喜歡這種熟悉的感覺。

  雖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細細推敲琢磨,才發現跟她其實沒什麼兩樣。

  

  在泥瓶巷,或者說在當年自己懵懂無知的骊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國京師,那種危機四伏,不在什麼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貧窮困苦,在一次偶染風寒,在冬日嚴寒。

  離開了骊珠洞天,就像她離開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寬闊,但是更多無法想象的危險也接踵而來,風雨更大,一個人說死就死。

  兩人處境相似,但是行事風格大不一樣。

  她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銅錢,第一時間就是大手大腳花出去。而陳平安對于每一份來之不易的盈餘,都會小心翼翼呵護着。她喜新厭舊,身上的衣裳鞋子隻要舊了破了,她從不戀舊,轉頭就開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對于别人的施舍,她從不覺得難為情,甚至會祈求别人的恩賞,而不知感激。陳平安對于當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憐憫和幫助,至今難忘,一筆一筆記在心頭,對于償還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過猶不及,害了别人家的淳樸家風和風水氣數。

  她憊懶,不知上進,喜歡撒謊,為了活下去,她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對的,而且對于如何活下去這個難題,她選了一條看似最輕松、其實長遠來看并不輕松的捷徑。她内心深處,對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滿了敵意,隻要是她得不到的,就甯肯毀掉。

  裴錢對這個給予她惡意的世界,她報複以自己最大的惡意,她擅長察言觀色,敏銳感知别人的善惡,但是這份難得的老天爺賞飯吃,被她用來欺負更弱小的,谄媚強大之人。

  所以,很少讨厭一個人的陳平安,是真的讨厭裴錢。

  隻不過現在陳平安與她朝夕相處,就開始看着她,再來回頭看自己。

  藕花福地,種秋一直在擔心俞真意,成為他們最深惡痛絕的那種谪仙人。

  陸台曾經說過,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當然不願意把她帶在身邊,是老道人強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陳平安如果有選擇,他更願意帶走曹晴朗,如果種秋願意卸下擔子,陳平安更願意帶着種秋來看看浩然天下的風景,而不是什麼魏羨朱斂。

  在大環境已經注定無法改變的前提下,明明讀書識字、學會雅言官話,是生存必需,可她始終不願意付出自己的努力。

  陳平安很難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換身份和位置,裴錢會怎麼選擇。

  内心無比憎惡和嫉妒宋集薪,卻表面上依附這位有錢的鄰居?眼睜睜看着劉羨陽被人打死?每天欺負顧璨為樂?在龍窯跟所有人一樣,盡情挖苦那個娘娘腔?

  讨好齊先生,阿良,文聖老秀才?

  但是,就算這樣的一個“陳平安”,依然在光陰長河中,有幸遇上了他們,無非是一次次擦肩而過,萍水相逢罷了。

  所以姚老頭說得太對了。

  世間種種善緣和機會,無非是自己一雙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會從指縫間漏掉,哪來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個但是。

  自己記得起爹娘的善良,後來又牢牢記住了姚老頭的寥寥幾句言語。

  她呢?

  好像沒有人教過她一些對的事情。

  可陳平安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還是這般沒心沒肺,禀性難移?

  陳平安有點煩。

  當年帶着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後來又多出崔東山、于祿和謝謝,陳平安都沒有這麼郁悶過。

  陳平安收起了魚竿。

  裴錢托着腮幫,問道:“怎麼不釣魚啦,還沒魚兒上鈎呢,魚湯可好喝啦,魚幹也好吃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一些言語咽回肚子。

  他本想跟她開門見山說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這裡,隻要他願意學,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劍術,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幫他,谷雨錢,法寶,我有的,都可以一樣一樣、按部就班地送給他。但是你裴錢,哪怕有習武的天賦,可我陳平安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都不願意讓你多看一眼。

  陳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現。

  之後一路相伴。

  他是不是也這麼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現在看着裴錢,或是當時在院子裡看着曹晴朗?

  陳平安突然問她,“想學釣魚嗎?”

  裴錢小聲道:“可以不學嗎?我每天還要背書和練字呢,怕學不好你教的東西。”

  陳平安笑道:“不想學就不學,回去睡覺吧。如果沒有意外,等下還會有迎親隊伍返回,帶着新娘子去見山神府君,你到時候記得裝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魚竿都交給你來負責。”

  裴錢想到今夜還有那些髒東西經過,就沒敢拒絕陳平安,猶猶豫豫回到帳篷,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淺淺睡去。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在她帳篷外邊,悄悄張貼了一張靜心符。

  約莫一個時辰後,以八擡大轎迎娶新娘的隊伍,熱熱鬧鬧原路返回,比起之前,聲勢更漲,後邊跟随了許多“娘家人”和山野精怪,有些已經幻化人形,還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頭通體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盤,還有兩頭在林間疾走如飛的魁梧猿猴,一位滿臉皿污身穿下葬時衣裳的女鬼。

  見到了在溪畔翻書看的陳平安,有許多蠢蠢欲動。

  隻是隊伍中有不少鬼差壓陣,打消了這些苗頭。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遠處一位手持燈籠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腳不踩地,飄蕩而來,見到了陳平安後,施了一個萬福,柔聲笑道:“這位貴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嬷嬷讓奴婢來捎話給貴人,有無興緻參加今夜喜宴?貴人且寬心,我家府君大人,素來以公正嚴明著稱于世,貴人赴宴,非但不會折損絲毫陽壽,還會有禮物相贈。”

  陳平安搖頭笑道:“委實是不敢叨擾府君大人,還望姑娘代我謝過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請。”

  婢女并非生氣此人的不知好歹,婉約而笑,“那奴婢就祝願公子一路順風,方圓八百裡内,有任何麻煩,公子都可以報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号,可保旅途順遂。”

  陳平安笑着拱手相謝,“在這裡恭賀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姗姗離去,飄起一陣陣袅袅香風。

  婢女回去複命,老妪聽聞陳平安不願赴宴後,一笑置之,隻是可惜這個年輕人錯過了一樁天大福緣。

  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對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蘭花釀,帶走一小截千年參精,别人是擠破腦袋也要來府上慶祝,這家夥倒好,還不知道稀罕,罷了,總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禮物。

  八擡大轎上,一條白如蓮藕的手臂,輕輕掀起刺繡精美的簾子,身穿鳳冠霞帔,頭戴紅蓋頭,不見容顔,她透過紅紗,望向外邊的老妪。

  老妪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軟糯嗓音透過鮮紅頭巾,“還要多久才能停轎入府?”

  她是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尋常女子,數年前與那“微服私訪”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見鐘情,隻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陽世之身,會有損她的陰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癡心于他,盡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幫助下,為家族鋪好一條青雲路後,之後她不惜割腕自盡,然後以陰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謂名正言順,不僭越合禮儀,所以此事被傳為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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