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又點到即止地聊了一些,就不願洩露更多,字畫有留白,說話聊天是一樣的。
一襲白衣禦風淩空,在雲海山風之中飄然而行。
魏檗離開落魄山後,放緩速度,随手撚起一團團雲氣,捏雪球似的,不斷加大重量,最後雙手抱在一起,狠狠擠壓,最後魏檗手心多出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白球,他在空中找到小鎮龍須河的源頭之一,對着山中溪澗輕輕一抛,白球墜入其中,很快就有一尾青魚将其吞入腹中,然後順流向下,出山,青牛背,石拱橋,鐵匠鋪子,再從龍須河和鐵符江交界處的瀑布,随着迅猛水流一起跌下。
河水滔滔,光陰流逝,四下無人的鐵符江畔,那棵主幹橫出水面的老柳樹上,名為楊花的鐵符江水神正坐在楊柳樹上,閉目凝神,覆甲遮掩容顔的女子江神,突然睜開眼眸,伸手一招,一尾活蹦亂跳的青魚被她抓取到手中,她以一根手指到刀刃,剖開青魚腹部,然後發現了那顆靈氣充沛的白球,她拇指輕柔一抹,先将那條“寄信”的青魚腹部重新縫合,從她手心滑入江水,青魚入水之後,歡快異常,一身魚鱗似乎多出些神潤光澤。
楊花低頭凝視着手心白球,其中夾雜有絲絲縷縷的雲根氣息,珍貴異常,對于任何江河正神,這都是大補之物,山水神靈眼中,也有自己的山珍海味,水精雲根等,皆由虛無缥缈的山水氣數凝聚成實質,去蕪存菁,這就像斬龍台之于神兵利器,蛇膽石之于蛟龍之屬的孽種遺種,意義非凡。
楊花擡起頭望去,雲霧之中,隐隐約約,有一位白衣男子站在群山之巅,一側耳朵垂挂着一隻金色圓環。
她之前就在這裡,親眼見過此人與大骊守門人之一的墨家豪俠許弱,一同騎乘着那條道行平平的黑蛇,沿着江水逆行,去往大山之中。但是楊花沒有想到,這個魏檗竟然會一躍成為大骊北嶽正神,品秩遠遠在她之上。
楊花不知為何魏檗要向自己表現出善意,地位不穩,所以需要拉攏人心?
楊花冷笑不已,攥緊拳頭,毫不猶豫地将手心白球捏爆,靈氣全部流淌進入她體内,發絲飛揚,腳下的江水起浪,似乎在為主人的修為遞增而感到喜悅。
魏檗收回遠眺鐵符江的視線,返回他的老巢披雲山。
禦風路過各座山頭,腳下偶有練氣士朗聲問好,魏檗以往都笑着會應答,今天卻沒有這個心情。
他隻是來到一道懸挂于兩座山峰之巅的鐵鎖索橋,尚未完工,寬度足夠兩輛馬車通行,山峽罡風再大,也隻會微微搖晃索橋,風有多大,索橋随之晃動的幅度大小,負責建造橋梁的墨家練氣士匠人、機關師,都會有一個硬性要求,絕不會偷工減料。鋪設橋面的青烏木,極為堅韌,下五境的劍修傾力一擊,最多在橋面刺出一個孔洞,鐵鎖更是上品精鐵鑄就。
畢竟在山下,百年老字号店鋪,就是一塊金字招牌,而在長生漫漫的山上,五百年以上,才敢談老字号。
當這位白衣山神行走在烏黑色橋梁上,對比鮮明,愈發讓人生出“巍巍乎高哉”的感慨。
魏檗停下腳步,一手扶住橋欄,仰頭望去。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跻身為大骊北嶽正神,最少有一半緣故,是因為那個戴鬥笠佩竹刀的漢子。
因為大骊發現自己是在跟那人相逢之後,才莫名其妙地打破禁制,從處境凄涼的土地爺重返棋墩山的山神。
是那一記竹刀的功勞,魏檗自己都是事後很久才明白。随着時間的推移,魏檗逐漸領略到了自己這副金身的不同尋常。
一隻碗碟,能裝得下一缸水?當然不行。哪怕他曾經是神水國的北嶽正神,本就是一位能夠容納不少香火的上等神祇,隻是後來被下棋仙人以無上神通禁锢而已,但是要想接納一個大骊北嶽地界的全部香火和靈氣,魏檗剛剛離開棋墩山那會兒,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太不自量力了,不好說蚍蜉撼樹,但絕對是稚童掄錘打鐵,遲早會損傷筋骨、壞了元氣根本。
但是如今,魏檗對于三十餘座山頭的統轄駕馭,簡直就是信手拈來。
所以魏檗願意對陳平安給予自己最大的善意,願意帶着他行走山水,類似在少年身上貼上大骊北嶽的簽文。
一是陳平安不讨人厭,二是為了報恩阿良,三是阿良有可能重返人間。
第三點原因,最大。
魏檗很怕阿良萬一真的回到這座天下,一旦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妥當,那麼棋墩山一記竹刀能夠讓自己境界千萬裡攀升,恐怕披雲山下一記竹刀,就要将自己打回原形了。如果是在棋墩山的魏檗,可以沒那麼在意,可是如今的魏檗,做不到了。
因為那個在大骊長春宮修行的少女。
魏檗轉頭北望,望向遙遠的大骊北方,眯起眼眸,小聲呢喃道:“一定要過得好啊,這輩子莫要再喜歡讀書人了,讀書人最負癡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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