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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男頻 武俠仙俠 淩天冥劍

第七百五十四章 選址

淩天冥劍 潇騰 8604 2023-04-12 00:16

  姜尚真沒有直接返回雲笈峰,不打攪陳平安三人叙舊,而是留在了黃鶴矶,悄悄去了趟螺蛳殼,下榻于一座福地隻用來款待貴客的姜氏私宅,府上女婢仆役,都是類似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此處山水秘境,天色與福地相同,姜尚真取出一串鑰匙,打開山水禁制,入門後登高憑欄遠眺,螺蛳殼府邸的玄妙就一下子顯現出來,雲海滔滔,唯有腳下府邸獨獨高出雲海,如孤懸海外的仙家島嶼,雲海滔滔,其餘所有府邸掩映白雲中,若隐若現,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姜尚真一手持泛白的老蒲扇,扇柄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輕輕扇動清風,右手持一把青芋泥燒造而成的半月壺,緩緩啜茶,視野開闊,将黃鶴矶四周風光一覽無餘。

  姜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門與自己倒苦水,隻是撐船老蒿師竟然久久沒有露面,耐心極好,既然閑來無事,總得找點事做,姜尚真就一邊念叨着非禮勿視,一邊視線遊曳,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先尋見了黃衣芸獨居的那處府邸,擔心黃鶴矶這邊款待不周,冷落了葉姐姐,姜尚真本意是想要看看葉姐姐府上還缺什麼,他好讓人準備,結果發現葉姐姐正在以一幅蒲山祖傳仙人步罡圖,在院内走樁練拳,姜尚真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臉貼在黃衣芸的拳頭上,黃衣芸心有感應,微微皺眉,一肘遞出,磅礴拳意在螺蛳殼山水秘境内如一挂白虹懸空,打得姜尚真趕緊以蒲扇遮臉,蒲扇狠狠砸在面門上,姜尚真踉跄後退數步,以蒲扇輕輕一揮,驅散那條拳意凝練的懸空長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難纏,神識太過敏銳。

  姜尚真趕緊換了别處去看,一位頗有名氣、有望跻身本屆花神山新評又副冊的仙子姐姐,正在那邊開啟黃鶴矶鏡花水月,她一邊在畫案前作畫,工筆白描仕女圖,運轉了山上術法,筆下煙霞升騰,一邊說着她今天遇見了蒲扇雲草堂的黃衣芸,而且有幸與黃山主小聊了幾句,一時間她所在府邸靈氣漣漪陣陣,顯然砸錢極多,看樣子,除了一堆雪花錢,竟然還有豪客丢下一顆小暑錢。姜尚真揮了揮蒲扇,想要将那畫卷袅袅升起的煙霞驅散幾分,因為仙子姐姐彎腰作畫之時,尤其是她一手橫放身前,雙指撚住持筆之手的袖子,風景最美。

  姜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對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夠與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黃衣芸“小聊幾句”,都與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

  她說是真敢說,信是真有人信。

  譜牒女修名為魏瓊仙,來自一個南方仙家門派,師門與玉芝崗曾經關系極好。

  想起那座玉芝崗,姜尚真也有些無奈,一筆糊塗賬,與昔年女修如雲的冤句派是一樣的下場,犀渚矶觀水台,山上繞雷殿,說沒就沒了。關于玉芝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師堂的香火再續、譜牒重修,除了山上争執不休,書院内部如今為此還在打筆仗。

  大概是因為黃衣芸在黃鶴矶的現身,太過稀罕,實在難得,又有一場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風波,差點惹來黃衣芸的出拳,使得螺蛳殼雲海府邸各處,鏡花水月極多,讓姜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最後看到一位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園女修煉制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較豔麗,品秩其實不高,屬于那種山上譜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卻是鏡花水月仙子們的入門衣裙,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處神仙錢所需最少的府邸,開啟了黃鶴矶的鏡花水月,一直在那邊自說自話,說得磕磕絆絆,經常要停下話頭,醞釀好久,才蹦出一句她自以為風趣的言語,隻不過好像根本無人觀看鏡花水月,微微胖的小姑娘,堅持了兩炷香功夫,額頭已經微微滲出汗水,緊張萬分,是自己把自己給吓的,最後十分多餘地施了個萬福,趕緊關閉了黃鶴矶鏡花水月。

  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旁,她雙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擡手蹭了蹭額頭,從袖子裡拿出一摞小紙條,上邊寫滿了摘抄下來的詩詞句子,自顧自仔細“複盤”那場鏡花水月的小姑娘,偶爾撓撓臉,偶爾懊惱,偶爾羞赧,最後收起小紙條,揚起拳頭,給自己加油鼓氣。最後還是有些洩氣的小姑娘,一張胖乎乎的臉龐,貼在石桌上,微皺眉頭,輕輕歎息,大概是覺得自己好醜好醜,掙錢好難好難吧。

  嬌憨小姑娘取出幾件用以觀看别家鏡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選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珑的珊瑚樹,紅光流轉,顯示鏡花水月正在開啟,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取出一顆雪花錢,将其煉為精純靈氣,如澆水珊瑚樹,緩緩鋪出一幅山水畫卷,正是那位暫時與她在螺蛳殼當隔壁鄰居的作畫仙子,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氣,正襟危坐,全神貫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細看着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語,一颦一笑。

  花了一顆雪花錢呢,掙錢不易花錢卻如流水,她能不認真嗎?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傷心,因為總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學不會啊。

  姜尚真收起茶壺,一手托腮,輕輕搖晃蒲扇,遠遠凝視着那個小姑娘,玉圭宗老宗主眯起一雙丹鳳眼,笑意溫柔。

  老蒿師倪元簪在府邸門外現身,大門未關,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來到姜尚真身邊,笑道:“家主還是一如既往的閑情逸緻。”

  姜尚真把壺啜茶,然後打趣道:“幹嘛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壽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滋味,嫌命長?還是覺得抖摟過一手江淮斬蚊,劍術無敵了?現在好了,一根竹蒿都沒了,以後還怎麼當擺渡舟子。”

  倪元簪說道:“當年我們雙方約好了的,我隻是擔任雲窟福地黃鶴矶的不記名客卿,靜待有緣人拿走那顆上古金丹,此外做什麼做什麼,是去是留,毫無約束。”

  姜尚真點頭道:“這麼多年來,靠着你肩頭那隻趴窩的三足金蟾,幫我福地聚攏了不少财運,是得謝謝你。隻不過你慫恿我帶着陸舫去往藕花福地,說是有望幫他解開心結,實則暗藏算計,不談初衷,隻說結果,就是害得我與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剛好兩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鶴氅遺蛻在船上,瞥了眼再無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歎道:“身心久在樊籠,如今複歸自然,不曾想反而有些不适應了。”

  姜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勢已起,你送出那顆燙手的金丹後,就沒想着做點什麼?比如去見一見隋右邊?”

  離開藕花福地的,當然不止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

  老觀主身為天底下輩分最老的那一小撮修士,何況還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能夠以福地問道洞天,與道祖切磋道法,道法還是很高的。

  倪元簪問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将那金丹送給誰?”

  姜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形茶壺,别看不起眼,當年若是真能夠一片柳葉斬殺了賒月,當下雲窟福地高懸的那輪明月,會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當中,最為純粹的一輪月。至于如今,姜尚真說實話,如果不是饞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真不樂意去大骊。因為賒月如今就身在陳平安的家鄉小鎮,憑借一大筆戰功,不但被中土文廟認可,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都綽綽有餘。

  既然倪元簪都這麼說了,并且在先前在船上,死活不願将蘊藏在黃鶴矶中的珍稀金丹交給崔東山,意味着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邊,确實不是什麼有緣人。

  姜尚真輕輕搖晃蒲扇,“不過是一件仙兵的花落誰家,還不至于讓姜某人好奇。”

  結為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但是同樣的金丹修士,一顆金丹的品秩,雲泥之别,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萬,能夠登評胭脂圖登上花神山的女子,就那麼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動道破天機,“結草為樓,觀星望氣,古地召亭,淵然千古。”

  北地金頂觀,道統法脈出自道教樓觀一派。壯麗河山百二,以終南為最勝,終南千峰,又以樓觀最著名。遠古五嶽,終南是其一,而且最難尋覓,與三山福地萬瑤宗的祖山太山并列。而古地召亭,與終南山又大有淵源脈絡,邵姓更是與姜尚真的姜,以及寶瓶洲雲林姜氏的姜,都是屈指可數的古老姓氏。

  姜尚真啧啧稱奇道:“金頂觀杜老觀主的運道不差啊,徒孫裡邊出了個邵淵然。我先前就覺得這小子運勢處處古怪,好又好得不紮眼,這可比什麼年少英發更難得,先找了個願意傾心栽培自己的好師父不說,又傍上了金頂觀這麼一條隐藏道脈,最後還能與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國祚搭上關系,一樁樁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沒少賺,如今又隻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動送去一樁機緣,山上仙緣,果然妙不可言,讓姜某人都要眼饞了。隻不過對邵淵然這小子是天大好事,對倪老哥就未必了,趟渾水,身不由己,重歸樊籠裡。”

  倪元簪說道:“我知道你對金頂觀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隻求邵淵然能夠修道順遂個一兩百年,在那之後,等他跻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禍,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作保證。”

  姜尚真搖搖頭,“倪老哥今夜留下竹蒿和鶴氅,果然見面禮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了我那曹沫兄弟與金頂觀的脈絡糾纏,你們這些隐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歡草蛇灰線,讓人厭煩。一個修道之人,乘舟沿着那條光陰長河,歲月悠悠,順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結果時不時就要在某處下遊渡口處,瞧見同一人的身影,一次兩次也就忍了,結果三次四次的沒完沒了,别說是曹沫,就是好脾氣如我,也要覺得沒道理。”

  倪元簪神色凝重起來,沉聲道:“聽家主的意思,這是要出手阻攔我送出金丹?”

  姜尚真點頭道:“邵淵然隻要敢來黃鶴矶,我就讓他死在你眼前,你敢去大泉王朝送出金丹,我就讓他有命拿金丹補全道意,跻身傳說中的丹成一品,偏偏沒命破境跻身元嬰境。”

  倪元簪冷笑道:“你這是覺得東海觀道觀不在浩然天下了,就可以與老觀主比拼道法高低了?”

  姜尚真微笑道:“隔了一座天下,姜某人怕個卵?”

  倪元簪意味深長道:“哦?春潮宮周道友,豪氣幹雲,一如既往啊。”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斜靠欄杆,身體後仰,蒲扇貼臉半遮面,“莫不是老觀主大駕光臨雲窟福地?”

  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葉,一閃而逝,一道淩厲劍光,從那老蒿師眉心處穿透頭顱。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欄杆,怒道:“姜尚真你狗膽!”

  姜尚真大笑不已,“裝神弄鬼這種事情,倪老哥确實雛兒得很啊。老觀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豈會浪費在處處與人為善、事事得理饒人的姜某人身上?”

  倪元簪長歎一聲,神色黯然道:“我繼續留在黃鶴矶,幫你開源福地财運便是。金丹歸屬一事,你我回頭再議。”

  姜尚真安慰道:“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這種人算計,反而更能夠證明你的光風霁月,何必傷感,應該高興才對。雲窟福地有什麼不好的,一門之隔,天壤之别,去了外邊的浩然天下,比姜尚真還要小人的精明貨色,茫茫多,路邊随處可見,不是韓玉樹,就是杜含靈,不然就是蘆鷹之流,勾心鬥角個個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勞心費神,太容易吃虧,終究不如在這江上當個漁父,行吟水澤畔,撐船明月中,舉世混濁你獨清。”

  姜尚真使勁點頭,“這就對了嘛,寄人籬下就得有寄人籬下的覺悟。對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見極多,又想起一些陳年舊事,讓我難得詩興大發,隻是絞盡腦汁才憋出了兩句,有勞倪兄補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還是算了吧,姜家主才高八鬥,我哪敢狗尾續貂,豈不是贻笑大方。”

  姜尚真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倪元簪你終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贈隋右邊,卻為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觀道觀的好劍,我就說嘛,天底下哪有不為嫡傳弟子大道考慮幾分的先生,你要知道,當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費甲子光陰在裡邊,就是想要讓陸舫跻身甲子十人之一,好在老觀主那邊,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姜尚真鳥瞰江水明月夜,自顧自說道:“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皺眉不已,搖頭道:“并無此劍,絕非诓人。”

  姜尚真瞥了眼老蒿師,說道:“你這個人就是劍。”

  倪元簪怒道:“罵人?”

  姜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态,處處與我示弱。我認真翻過藕花福地的各色史書和秘錄,倪夫子精通三教學問,雖然受限于當時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飛升落敗,其實卻有一顆澄澈道心的雛形了,不然也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如果說丁嬰是被老觀主以武瘋子朱斂作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麼湖山派俞真意就該相隔數百年,遙遙稱呼倪夫子一聲師父了。”

  倪元簪感歎道:“風流俱往矣。”

  姜尚真知道與倪元簪再聊不出什麼花樣,就繼續掌觀山河,看那魏瓊仙的鏡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迹地往螺蛳殼府邸當中丢下一顆小暑錢,笑道:“我乃龍州姜尚真。”

  魏瓊仙依舊不為所動,隻是繼續作畫,一顆小暑錢,還不至于讓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圖的仙子大驚小怪。

  所有觀看鏡花水月的練氣士都聽到了姜尚真這句話,很快就有個修士也砸錢,大笑道:“赤衣山姜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着砸錢,“鄱陽姜尚真在此!你們這些假的姜尚真,都速速滾出魏仙子的鏡花水月!”

  如今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以地名加個後綴“姜尚真”,很多。

  ————

  拂曉時分,檐下小竹椅上,陳平安閉目養神,雙手疊放,掌心朝上,隻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陳平安會心一笑,沒來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筆記上邊,關于訪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單憑讀書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瑩澈,五彩流光,雲液灑六腑,甘露潤百骸。但覺身輕如燕啄落葉,形骸如墜雲霧中,心神與飛鳥同遊天地間,松濤竹浪不絕于耳,輕舉飛升約炊許光陰,蓦然回神,腳踏實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間真有方術。

  在太平山那邊,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寫了一部無字拳譜,拳譜一分為二,一半在仙人遺蛻韓玉樹身上,一份嵌在陳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邊酣睡,陳平安其實就一直在潛心鑽研拳譜,招式,氣勢,神意,層層遞進,從拳理到拳法,無一遺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氣盛、歸真和神道三重樓,一層之差,懸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讓十境氣盛的陳平安隻有招架之力,而毫無還手之力。

  陳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場遠遊歸鄉,緩緩退出人身脈絡的萬裡山河,以心聲說道:“醒了?”

  崔東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個大懶腰,“大師姐還在睡啊?怎麼跟個孩子似的。”

  陳平安點頭輕聲道:“她心弦緊繃太久了,先前乘船過河的時候,大睡一場,時間太短,還是遠遠不夠。”

  崔東山側身而躺,“先生,此次歸鄉寶瓶洲途中,還有将來下宗選址桐葉洲,糟心事不會少的。”

  “我站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擡起一隻腳,悄然落地,緩緩道:“世道大抵還是那麼個世道,講理容易讓人厭煩,學劍練拳所為何事,自然是為了讓人耐心更好,從一個字都不願意聽,變得拗着性子願意聽幾句,從原本的隻願意聽幾句牢騷,變成願意從頭到尾聽完。”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親疏有别,人之常情,在所難免,我會把握好分寸。”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出拳動作極慢,看得崔東山又有些睡意。

  “不是擔心這個。”

  崔東山搖搖頭,有些灰心喪氣,“老王八蛋喪心病狂,将我拘押軟禁在了大渎祠廟裡邊好多年了,我費盡心思都脫困不得,是直到去年末,我才從擔任廟祝的林守一那邊,得到一道敕令,準許我離開祠廟。等我露面,才發現老王八心狠手辣得一塌糊塗,連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實除了個境界,什麼都沒剩下了,大骊朝廷好像就根本沒有崔東山這麼一号人物出現過,我失去了所有大骊王朝明裡暗裡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讓我從從一洲形勢的局内人,在收官階段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又從半個落魄山局外人,變成真真正正的局内人。先生,你說這家夥是不是腦子有病?”

  陳平安搖頭說道:“是為你好,也是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據先手優勢,實則與大骊處處牽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時候我與大骊講道理,大骊與我談香火情,我與大骊談是非,大骊與我說大局,那才麻煩。”

  崔東山無奈道:“道理我懂,來見先生之前,我也是這麼安慰自己的,但是當先生說到那個萬瑤宗的韓玉樹,我就又開始提心吊膽了,能夠讓一位仙人不惜拼了祖宗基業不管,也要決意與先生分出個生死,以此換取功勞,說明什麼,說明韓玉樹身後,最少站着一兩位飛升境大修士,怕就怕連中土文廟都抓不到他們的把柄。我可以斷定,在前些年裡,老王八蛋分明是對此有所察覺的,卻故意不與我說半句。”

  “沒事,這筆舊賬,有的算,慢慢來,我們一點一點抽絲剝繭,不用着急。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就當是一場兇險萬分的解謎好了。我之所以一直故意放着清風城和正陽山不去動它,就是擔心太早打草驚蛇,不然在最後一次遠遊前,按照當時落魄山的家底,我其實已經有信心跟清風城掰手腕了。”

  陳平安随心所欲停下才走了一半的走樁,坐回小竹椅,擡起手掌,五指指肚相互輕叩,微笑道:“從我和劉羨陽的本命瓷,到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真正幕後主使,再到此次與韓玉樹的狹路相逢,極有可能還要加上劍氣長城的那場十三之戰,都會是某一條脈絡上分岔出來的大小恩怨,同源不同流罷了,剛開始那會兒,他們肯定不是存心刻意針對我,一個骊珠洞天的泥瓶巷孤兒,還不至于讓他們如此看重,但是等我當上了隐官,又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由不得他們不在乎了。”

  崔東山神色古怪,探頭探腦望向裴錢那邊,好像是希望大師姐來捅馬蜂窩。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劉羨陽已經跟清風城、正陽山卯上了?”

  崔東山搖搖頭,然後怯生生道:“是老廚子把整座狐國都給搬到了蓮藕福地。”

  陳平安愣了半天,哭笑不得,無奈道:“狐國之主沛湘是元嬰境吧?那麼好騙?清風城許氏安插在狐國的後手呢,隐患解決掉了?”

  “當然不好騙,隻是老廚子對付女子,好像比姜老哥還厲害。”

  崔東山使勁點頭,“至于那個隐患,确實被我和老廚子聯手擺平了,有人在沛湘神魂裡邊動了手腳。此人極有可能就是那……”

  說到這裡,崔東山臉色微白,汗流浃背,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

  “一些個念頭,封禁如封山,與自己為敵最難敵,既然自己不讓自己說,那麼不能說就幹脆别說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躺椅把手,示意崔東山别危難自己,笑着說道:“關于這個幕後人,我其實早就有了些猜測,多半與那韓玉樹是差不多的根腳和路數,喜歡暗中操控一洲大勢。寶瓶洲的劍道氣運流轉,就很奇怪,從風雷園李抟景,到風雪廟魏晉,可能還要加上個劉灞橋,當然還有我和劉羨陽,顯然都是被人在情字上動手腳了,我早年與那清涼宗賀小涼的關系,就好像被月老翻檢姻緣簿子一般,是偷偷給人系了紅繩,所以這件事,不難猜。七枚祖宗養劍葫,竟然有兩枚流落在小小寶瓶洲,不奇怪嗎?而且正陽山蘇稼昔年懸佩的那枚,其來曆也雲山霧罩,我到時隻需循着這條線索,去正陽山祖師堂做客,稍稍翻幾頁老黃曆功勞簿,就足夠讓我接近真相。我現在唯一擔心的事情,是那人等我和劉羨陽去問劍之前,就已經悄悄下山雲遊别洲。”

  崔東山竟是一咬牙,雙指彎曲,竟是想要從神魂當中剮出一粒被“自己和崔瀺”關門緊鎖的心念。

  陳平安雙指并攏,輕輕一敲躺椅把手,以拳意打斷了崔東山的那個危險動作,再一揮袖子,崔東山整個人立即後仰倒去,貼靠着椅子,陳平安笑道:“我也就是沒有一把戒尺。”

  崔東山吐出一口濁氣,“學生沒用。”

  陳平安說道:“知道我最佩服阮師傅的一點是什麼嗎?是阮師傅收取弟子,看重心性之外,他還覺得收取弟子,就是師父傳道給弟子,弟子安心練劍即可,不是為了一座門派與人吵架,或是抱團打架,能夠人多勢衆。我覺得阮師傅這一點,最值得讓人欽佩。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進門修行的弟子,不是全然不顧祖師堂名譽,而是無需刻意計較那師徒名分,為此意氣用事。說到底,修行還是個人事。落魄山上,我不會覺得裴錢必須像誰,都不必像我,落魄山也無需人人像我或是像裴錢。這一點,你當年其實就早已經說得很透徹了。行了,你說件開心的事情。”

  崔東山側過身,雙手掌心相抵,貼在臉頰上,整個人蜷縮起來,意态慵懶,笑呵呵道:“先生,如今蓮藕福地已經是上等福地的瓶頸了,财源滾滾,收益極大,雖然還遠遠比不得雲窟福地,但是相較于七十二福地裡邊的其它上等福地,絕不會墊底,至于所有的中等福地,哪怕被宗字頭仙家經營了數百年上千年,一樣無法與蓮藕福地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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