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視野豁然開朗,便向遠方某位來客,恭敬抱拳。
老大劍仙已不在,自己就相當于劍氣長城的半個客人和半個主人,當然需要幫着待客。
陳平安一眼望去,視野所及,南方廣袤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老前輩。
陳平安根本不知對方施展了什麼神通,能夠直接讓甲子帳精心設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虛設。
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麼想太多也無用。
真是由衷羨慕那位自剮雙目丢在兩座天下的老前輩,天大地大,想要遠遊,何處去不得?想要回鄉,誰能攔得住?閉門謝客,誰敢來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當如此。
龍君見到此人突兀現身後,如臨大敵,心情凝重幾分。
一襲灰袍飄蕩到南邊城頭上,以劍氣凝聚出一個模糊身形,龍君也未開口言語,隻是盯住那個蠻荒天下的唯一大例外。
這個性情乖張的老瞎子,萬年以來,還算守規矩,就隻是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喜好驅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動十萬大山,說是要打造出一幅幹幹淨淨不礙眼的山河畫卷。
龍君對此人懷有忌憚,卻談不上半點敬畏,事實上龍君與老瞎子認識已久,雙方知根知底,曾經還是關系不錯的朋友,隻是雙方歲月皆老,卻最終沒能成為什麼老朋友。
離真比較識趣,一個見機不妙,擔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話不說立即禦劍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門那邊,與抱劍漢子插科打诨,最後問張祿有無酒喝。
盤腿坐在拴馬樁的大劍仙張祿,就丢了一壺雨龍宗的仙家酒釀給離真,說是蕭愻托人送來的,你省着點喝,我如今才燕子銜泥一般,積攢了兩百多壇。
離真覺得劍氣長城的後世風氣習俗,真是全給阿良、隐官這些外鄉讀書人給禍害得稀爛了。如今劍術不咋高,倒是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離真悠哉悠哉喝着酒,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那拴馬樣式的圓柱,“門前門後,總計四樁,曆史上分别拴過龍牛馬猿。可惜暫時要壓勝這道大門,不然那袁首老兒,眼饞萬年了,先前路過此地,肯定要被他打碎一根,再将其餘三柱收入囊中才罷休。”
張祿笑道:“歸根結底,還不是那仰止的姘頭,打不過你師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戰場上禦劍扛長棍,長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蠻荒天下曆史上憑空消失的座座雄偉山嶽,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煉化而成一顆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都已去過,所到之處,但凡有那祖師堂的山頭,無論大小,一棍碎之。
離真跳到大門口另外一根拴牛樁之上,學那張大劍仙盤腿而坐,小口喝酒,盤算着如何才能拐騙來第二壺。
張祿問道:“你們家中大月又少一輪,先前賒月往返一趟,先後兩次,氣息有差,怎麼,她跟陳平安打過了一場?受傷不輕的樣子。”
離真點點頭,惋惜道:“吃了點小虧而已,賒月姐姐多厲害,打個墊底第十一的,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她真生氣了,三兩下就打得隐官大人跪地磕頭,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啊,虧得見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龍君。而我又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喜歡把話爛肚子裡,除非……有人請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幾句。”
張祿笑道:“不該送你酒喝的。”
離真說道:“聽說你與陳平安是舊識?還打過很多次照面?”
張祿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龍樁,“一個看大門的,外鄉人的來來往往,不都要與我打照面?”
當初十三之争,張祿落敗,就被貶谪來此看守大門。
離真擡起頭望天,将手中酒壺輕輕放在腳邊柱子頂端,突然以心聲笑道:“看大門啊,張祿兄說得對,隻是沒有全對。一把斬勘,最終遺落在你家鄉,不是沒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随便丢張蒲團,每天坐在這根栓牛柱附近,打發光陰,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離真轉過頭,滿臉憐憫,“你好像總是這麼心神不定,所以總是這麼下場不太好。”
張祿竟是丢了一壺蘆花島儲藏仙釀給離真。
離真驚喜笑道:“本來以為以後都喝不到張大劍仙的仙釀了。”
張祿說道:“離真說幾句真話,多難得,理當有酒喝。”
離真将有酒的酒壺,與那空酒壺,一左一右放在腳邊,破天荒有些感傷神色,喃喃道:“記得不如記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識之士,得道之人,才會真正害怕那大道無常。
張祿笑道:“看來陳平安打赢了賒月,讓你心情不太好。”
離真一探手,對那正在喝酒的大劍仙笑道:“昔年神遊桂樹邊,垂下人間釣詩鈎,如今舉頭望明月,陸地劍仙飲天祿。多應景。我以一首打油詩與你打一壺酒,莫要讓故友手無掃愁帚。”
張祿擺手道:“滾蛋。”
離真哀歎一聲,隻好打開那壺酒,仰頭與歡伯暢談無聲中。
不知道那個老瞎子來到劍氣長城,圖什麼。
如果老瞎子與龍君舍生忘死地打起來,導緻河床改道,就要亂上加亂了。
離真又笑,與我何幹?
離真又哭,為何有我?
張祿瞥了眼那個年輕劍修,看來在陳平安那邊,還是沒能讨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輕隐官沒有失心瘋,萬般自由的托月山關門弟子,倒是快要瘋了。
陳平安沒有一直站在高處城頭,一步踏出,身形急墜,想要就這樣筆直落地,不曾想尚未雙腳觸地,就挨了龍君毫無征兆的一劍。
龍君老狗太記仇。
陳平安隻好心意微動,現身于一個城牆大字離地最近的筆畫中。
盡量離着那位老前輩近一些。
在最高處與一位老前輩言語,太不敬。
前輩計不計較,是前輩的兇襟肚量。晚輩在意不在意,是晚輩的家教禮數。
不是隻對老大劍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陳平安行走江湖,千山萬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腳邊趴着一條無精打采的老狗,百無聊賴,擡起一隻狗爪子,輕輕刨地。
陳平安也就是無法破開甲子帳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聲招呼龍君前輩,趕緊來看親戚,地上那條。
老瞎子先與龍君說道:“不打架,我就跟隐官大人聊幾句。”
龍君點點頭。
老瞎子雖然脾氣臭,但是從來有一說一,信得過。
然後老瞎子偏轉腦袋,“劍氣長城的方言,蠻荒天下的雅言,說哪個習慣些?”
陳平安說道:“都随前輩。”
老瞎子笑了笑,陳清都确實最喜歡這種性情外圓内方、看似很好說話的晚輩。
陳清都不太喜歡與人說心裡話,自古便是。
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門口瞎顯擺,說一個隻喜歡獨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當然阿良除了吹噓兼拍馬屁,說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從自己這邊騙去些老黃曆的陳年舊事。
老瞎子都沒讓他遂願,至于阿良登門帶來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腳踹飛腳邊老狗,罵道:“一頭飛升境,沒錢還能沒見過錢?!還是說地上有屎吃啊?”
那條老狗差點就能從這處戰場遺址地底深處,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遺失法寶。
幾個翻滾,嗚咽一聲,它幹脆趴在地上不動彈了。
陳平安笑容如常,确實确實,堂堂飛升境大妖,與一個小小元嬰境的晚輩,搶什麼天材地寶,要點臉。
病恹恹的老狗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那個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隐官,聽那幾位做客大山的劍仙說,這個年輕人,才是撿錢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罵外人,反而罵自家狗。
老瞎子以蠻荒天下大雅言與那年輕人問道:“你是如何知曉賒月的藏匿處?賒月現世沒幾年,托月山那邊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宮不該有她的檔案記錄。”
“晚輩在賭個萬一!”
陳平安甚至懶得用那心聲,直接開口說道:“我幾乎同時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賒月還是氣定神閑,甚至沒有選擇憑借她的本命月魄,蠻橫破陣,與我互換大道折損,所以她幾乎是白送給我的答案,她也在賭,賭我找不出她。我同時維持三座大陣,需要損耗靈氣,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觀,何樂不為。”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心口,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當然是我們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都曾見過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罷了,哪怕隻是個心湖殘影,都可以成為賒月最佳的藏身之所。當然前提是賒月與對手的境界不太過懸殊,不然就是自投羅網了,遇到晚輩,賒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輩,她就絕對不敢如此莽撞作為。”
老瞎子點點頭。
比陳清都年輕那會兒,心思缜密多了。
那會兒天下衆多劍修當中,以觀照思慮最多,謀而後動,龍君隻會喊打喊殺,鋒芒畢露,陳清都在出劍之餘,則最喜歡睜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麼都要學,至于腦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歲數,還真沒眼前這個隐官多。
所以說讀書人就沒個好鳥。
老瞎子再次問道:“若是賒月樂意拼個一兩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将你那把古怪飛劍打碎,怎麼辦?”
陳平安搖頭,終于以心聲言語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會撤掉那把籠中雀,隻維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換取她的那一兩成月魄,來幫我淬煉飛劍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後買賣還是不虧,有賺。”
以天上明月粹然精魄,淬煉井底月,砥砺劍鋒,陳平安哪怕現在隻是想一想,都覺得以後若有機會與賒月重逢,雙方還是可以試試看。
其實當時留不留得住賒月,陳平安并沒有太大執念。
尤其是通過以飛劍碎月之時的某些大道顯化,陳平安大緻得知賒月在浩然天下,幾乎都沒怎麼殺人,陳平安就更沒有過重的殺心了。
先前賒月剛剛登城頭,将她視為蠻荒天下的妖族。
陳平安當然是怎麼痛快斬殺怎麼來,因為猶然身在大戰場,陳平安面對的,好像還是整個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
可當變成一場名副其實的捉對厮殺,陳平安就立即更換心境。
何況陳平安也擔心那賒月惱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圓滿姿态,重返劍氣長城,來與他拼個魚死網破。
所以最後收手,隻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陳平安想到這裡,擡頭望向天幕處,日月星辰運轉有常,那裡原本算是賒月修道之地的虛空,她摘月到人間,一輪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很知足了。
如果擱在家鄉那座中等品秩的蓮藕福地,就會是一輪極其明亮的懸空明月,中秋團團月,花好月圓人齊聚。
每年八月十五,圓月如大鏡,天下福地所有人,賞月如對鏡,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當然說好了,要送給開山大弟子當武道破境的禮物,陳平安沒有絲毫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