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卻明顯是嘗而不知其味,對于這些來自狄谘的禮物并不珍惜。
“政事堂的大臣們,唯有子明與我,是真正受皇上知遇之恩的。”呂惠卿似乎并不在意石越的沉默,又用一種幾乎是歎息的聲音說道。
石越細細品味着呂惠卿這些努力把自己與他并稱為“我們”的話語背後的含義,隻覺其意味與甘蔗酒的味道一樣值得玩味。
“我聽說皇太後曾經私下召見過子明。”
石越眼中霍的精光一閃,卻依然沒有看呂惠卿。高太後不久前的秘密召見,每一句話都還清晰的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保慈宮。
輕紗之後的高太後看不見容貌,但聲音卻顯得非常的慈祥與溫和。石越很清楚的知道這位高太後,在他所出生的時空之中,有“女中堯舜”之稱,是中國曆代女執政者中,享有儒家最高評價的人物。對于這個女人,石越有着應有的敬意。無上的權力的唾手可得而不弄權,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敬佩,但另一方面,他卻對這個女人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但此刻的高太後,卻如同一個普通的慈祥的老太太,與石越叙着家常。“魯郡君是小産過的,她的身子虛弱,特别需要小心的調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石卿家已過而立之年,又是朝廷重臣,若無一兒半女,對石氏祖宗來說,就是不孝。這也會招人閑話……官家的子嗣就來得艱難了一點,幸好今年風水好。聽說王安石的幼女也有了身孕?”
“多謝太後關心。桑夫人己有五個月的身孕。賤内第一胎流産,實在卻是下臣疏忽之過。”石越想起此事,便自耿耿。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現下注意也未為晚。魯郡君最是知情識趣的人,為人又乖巧,哀家也甚是喜歡她。宮中有一些進貢的續斷、紫蘇,還有一點昌王、嘉王帶來的阿膠,等會兒都讓你給魯郡君帶過去。要用得着宮中太醫之處,石卿家也隻管開口,總之是孩子要緊,不要有那麼多忌諱。”
石越聽到高太後突然提到昌王與嘉王,似乎另有言外之意,心中不由一顫。沉聲說道:“太後恩德,臣感于五内。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高太後淡淡一笑,道:“哀家要你報答什麼?你的本事,好好輔佐官家,就是報答了。英宗是大業未成身先故,哀家怕的,是官家也與先帝一樣的命。”
“太後放心,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不用說這些。”高太後擺了擺手,道:“哀家見過三位皇帝,英宗難道不是吉人?年紀輕輕也就歸天了。做皇帝,就是辛苦命。今日見你,無非是說些肺腑之言,那些虛文,不過是騙騙世人的。”
石越越疑惑起來,一時竟是不明白高太後見自己的目的。
“石卿家的才幹,天下人有目共睹。也虧了石卿家,才扭轉了新法的許多弊端。有了今日大宋前所未有的盛世氣象,哀家也曾讀過書,便是漢唐全盛日,中國也不曾有今日這麼多屬國吧?這是石卿的功勞。”
“臣不敢當此譽。這是皇上盛德所緻。”
高太後見石越如此,不由笑道:“石卿家還是真是謹慎小心之君子。哀家倒有點奇怪,太皇太後一向欣賞謹慎君子,為何卻欣賞司馬光多一點?召司馬光在慈壽殿談了那許久。”石越一驚,用眼角悄悄看了高太後一眼,卻見高太後神色如常,似乎是說着閑話一般。“不論如何,哀家卻是信得石卿家是個忠臣的。不過石卿家畢竟年輕,行事不夠有時候不夠細緻也是有的。雖然說君子坦蕩蕩,但是最好也不要授人以柄。免得被人中傷。”
石越聽到話中之意,似乎暗有所指。當下朗聲道:“臣對于大宋的忠心,可表日月。請太後明鑒。”
高太後“嗯”了一聲,微微點頭,道:“哀家自是信得過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拖賴卿家等大臣,又豈能談得上一個疑字?自古以來,猜忌大臣,都是自取敗亡之道。”
“太後聖明。”
“想來石卿家也聽說過,太皇太後賜《漢書》第六十八卷給楊士芳。”
“臣聽聞過,這是楊家的榮耀。”
“楊士芳以一介武夫,太皇太後卻賜以《霍光、金日磾傳》,亦是因為太皇太後在病中,思慮未周所緻。天下忠臣何止千萬,霍光、金日磾也并非楊士芳可比。要賜,也應當賜給司馬光、石卿家這樣的輔政大臣,而且也應當由官家來賜才是。”
高太後委婉的說起太皇太後的不是,石越自然是絕不敢插嘴的,當下隻是靜靜的聽着。
方說了幾句,便見高太後自失的一笑,道:“看我,人老了,總愛絮絮叨叨,竟和卿家說起這些話來了。卿家切不可放在心上,亦不便外傳。”
“臣理會得。”
“官家卧病這段時間,外朝之事,便要有勞石卿家多多留神,切不可使朝政全都荒怠了。也要防着一些奸人趁機作奸犯科……”
這位“女中堯舜”在會見的整個過程中,不曾說過半句逾矩的話語,隻是提到太皇太後對司馬光的信任,勉勵石越忠于職守,謹慎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高太後的态度,宛如春風一般和藹,完全是以對待子侄輩的态度,來叮囑着石越。但是考慮到這次召見的形式與時機,話語中若有若無的暗示,石越卻不能不有更多的聯想。但是讓人感到諷刺的是,太皇太後密召司馬光,結果高太後知道了,自己也知道了;而高太後密召自己,連呂惠卿都知道了……“那皇帝知不知道?”石越心中一凜,“如果向皇帝坦白,必然得罪太後;如果不說,那麼皇帝又會如何想?”
呂惠卿并沒有想到自己的話會令石越陷入兩難之中。他想刺探一下石越,不料一顆石頭扔出去,卻猶如丢進了深不可測的大海之中,沒有半點聲響。心裡也暗暗佩服石越沉得住氣,因說道:“當前的局勢,昌王受诏而不肯離京,太後接連召見子明、馮當世等七八名大臣……”
“相公耳目倒是很靈通。不知道這七八名大臣之中,有無相公?”石越悠悠瞥了呂惠卿一眼。
“我卻沒有這個福份。”呂惠卿的話中有幾分酸意,兩宮太後召見大臣,卻沒有他這個名義上的相,既便明知道自己不被兩宮太後喜歡,但是心裡也不會怎麼好受。
“……但是眼下的局勢,不少人都在想要立昌王還立皇子吧?”石越忽然說道,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
到石越終于說出這句話,呂惠卿點了點頭,也不再遲疑,單刀直入的問道:“不知子明之意如何?”
“不知相公之意如何?”石越注視着呂惠卿的眸子,似笑非笑的反問道。
呂惠卿站起身來,在雪中踱了幾步,踏出幾個深深的腳印。停了一會,忽然斬釘截鐵的說道:“如果皇上不幸大行,立皇子則必然是兩宮太後垂簾,我呂某人自知如此,必被貶斥遠方,但是皇上知遇之恩不能不報。縱然頭碎玉階,我也要死争保幼主登基。”
石越淡淡一笑,他知道呂惠卿這話無非是說得大方,因為眼下的形勢,如果昌王登基,擺明了他的下場好不了,扶持幼主,等到兩宮太後一死,皇子親政,他這份功勞就大了。這根本是呂惠卿唯一的選擇,偏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