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秃連赤奴住的豪華大帳裡傳出殺豬般的慘叫。
慘叫聲響徹豬野澤畔的夜空,連與赤奴帳篷相據甚遠的奴區都能隐約聽到。
沒有睡的令狐奉等人聚在一起,面面相看。
曹斐說道:“這勾當也常見的很,我瞧郭白駒那狗奴整日喜笑顔開的,時日稍久,料子明也就慣了。”
郭白駒是今定西王令狐邕的***,深得信賴,令狐奉之所以叛亂未成、慘敗而逃,原因之一便是小看了郭白駒。郭白駒看似人畜無害,卻在暗中聯絡内外,給令狐邕傳遞消息,遂使令狐邕與忠誠於己的文武官員們順利密謀,末了收關,打令狐奉了個猝不及防。
傅喬不忍地歎口氣,知道此策是莘迩所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心道:“幼著向來真誠,蒿裡走了一遭,怎的性情大變?平日少言寡語,今給主上出的此策也甚刻薄。”
傅喬家傳儒業,是個實誠人,因此覺得莘迩此策冷酷無情,但早上令狐奉又是命令、又是鼓動地叫賈珍去辦這事時,他雖未像曹斐那般助力慫恿,卻也僅是在旁拱聽而已,半句勸阻也無,究己本心,實也是不反對的,是以這會兒責備莘迩的話無顔去說。
人孰無私?況今亂世,朝不保夕,為了自家的性命、利益,犧牲掉他人,實屬尋常罷了。豈止是犧牲掉某些人,連整個國家也可棄之不顧,江左乃至隴州的不少士人放浪形骸,即使姓為高門、身有才幹,也堅決不肯出仕,緣由何在?很大的一個方面就是為了保全自身。
令狐奉幹笑說道:“子明為了大家,甘願出奇制勝,他的付出咱們都不會忘的。”
“出奇制勝”四字,是誰都沒有想到令狐奉會用的,舉座啞然,皆不知該如何接話。
左氏哄睡了孩子,也在場,柔柔地跪坐在帳篷的角落,心中想道:“要非為了樂兒和婉兒,阿瓜也不會出這個主意。唉,就是有些對不住子明,但阿瓜對此事也是很内疚的啊。”
人皆有私而又人皆有情,推賈珍入火坑是不得已之舉,莘迩亦很慚愧。下午左氏給他換藥時,周邊無人,他忍不住說了些心中的歉疚。兩人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為了樂兒和婉兒”雲雲,并非全為托辭。大約是因被莘迩救下的緣故,令狐樂這些日與他甚為親近,時常領着妹妹令狐婉膩在他的身邊,兩小說些孩童的稚嫩話。莘迩孤穿到此,舉目無親,於其中頗是得了不少的安慰。他本就憐憫這對小兄妹有個惡父,曬暖無聊時便會偶爾做個小玩意給他倆,一大兩小倒是處出了感情。
充足的野味不是每天都能打到的,部落裡施舍似丢給的那幾個胡餅也非常常都有。大人還好點,令狐樂、令狐婉兄妹兩個孩童正長身體的時候,營養跟不上,面黃皮瘦的,蜷縮無力,與那些皮糙肉厚、追打玩鬧的胡奴小孩相比,着實可憐;吃是一方面,大漠上的秋季,晝熱夜冷,溫差很大,帳中隻有幾張氈席,席地裹衣而睡,便是大人也熬不住,更别說小孩子了,想想就叫人心疼。總而言之,莘迩此策之所出,固是為了自身,也有為了令狐樂兄妹兩條小小性命的緣由。
令狐奉打破沉默,神神秘秘地說道:“我已思得一絕佳良策,今有子明為我前驅,至多旬月,赤婁丹部的五千精騎就必能為我所用!卿等就等着跟我再享尊貴罷!”
傅喬不想說話。曹斐連連點頭。
莘迩問道:“敢問主上,是何佳策?”
令狐奉含笑不語,不肯說。
莘迩注意到曹斐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心道:“老曹看着像是知道令狐奉的‘佳策’。令狐奉這厮,還是信不過我等!”
令狐奉其實連曹斐也信不過,隻是昨日打獵回來時,因見曹斐似有離心,為堅定其念,不緻潛逃,所以才把近日苦心思得的“良策”私下告訴了他。
莘迩等人裡邊,曹斐是令狐奉目前最為看重的。傅喬、賈珍,清談、貴遊而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連個獵都打不了,錦上添花,作個門面可以,當下落魄,卻是不能送炭,唯有曹斐的猛鸷才是眼下不可或缺,極需依仗的。
至於莘迩,能騎善射,也有武勇,可眼下重傷未愈,要非表露出了耿耿的忠誠,早就被令狐奉嫌為累贅了。不過昨夜莘迩的一道上策,使令狐奉對他的認識大為改觀,發現他“也足智多謀”,既然有了更大的用處,他以後的日子想來應會好過得多了。
至於令狐奉的“良策”,要說起來确是可行,隻是得有前提,那便是秃連赤奴不能繼續冷遇他,連秃連赤奴的面都幾乎照不上,再有佳策也是無用,适得莘迩的主意解決了這個難題,他接下來就可用行此策了。
見問不出令狐奉的計策是何,莘迩也就罷了。
等到天快亮,賈珍一瘸一拐地回來了,令狐奉倒履相迎,關懷備至。賈珍怨恨地看了眼莘迩,栽倒氈上,把頭蒙住,誰也不理。令狐奉和幾人尴尬地對視了下,拉起左氏蹑手蹑腳地出去,回自己帳中補覺。傅喬脫下珍愛的鶴氅,輕輕地幫賈珍蓋好,幾人無話,也各自睡下。
莘迩背上有傷,不敢平卧,趴在爛氈上,聽到賈珍在小聲地啜泣,間或因痛而壓抑着吸口涼氣,心道:“算是把他得罪狠了。老兄,我也是無可奈何,方用此下策啊。”
次日,秃連赤奴遣了親信過來,請他們換帳居住。
諸人一躍升格到了胡人貴族們居住的片區,乃是澤邊這片屬赤婁丹部所有的大牧場上最好的地段,附近有丘陵,能擋風,離水也近,處在普通族民和奴隸帳落的環繞中,安全系數也高;環境幹淨,參差種了怪柳等植,不複臭氣熏天,風中帶着近木遠草的清香。
帳篷大了很多,用料厚實,支撐的木圍和架子被掩在間層,帳壁上繡着豔麗的圖案,不用掀帳幕,推開壁上的窗,其内就寬敞明亮,起卧用具齊全,地面平整,鋪陳毛毯,毯上也有繡圖,好看又綿和。
秃連赤奴很大方,不止給他們換了住地、帳篷,而且一下給他們了三個大帳,令狐奉一家住一個,莘迩三人住一個,賈珍獨住一個。
令狐樂兄妹高興地在帳裡跑來跑去,見到新鮮的東西,脆聲喊左氏去看。
曹斐摸摸地毯,拽拽壁垂下的羊毛流蘇,按按矮榻,提起擺放在榻前的長靿靴往腳上略作比劃,啧啧說道:“這帳是連夜趕建的吧,此前沒有見過。”
秃連赤奴也在這片區域中住,曹斐此前跟着令狐奉來過好幾次,印象中沒有這個帳篷的存在。不止這個帳篷,給他們的這三個帳篷都是昨晚趕建的。
胡人放牧為生,為了方便改換牧場,制作的帳篷都是可以拆卸收攏的,遷徙時,取下外氈,疊起支架,捆置於車上,輕松帶走,需用時,尋常小帳,三兩人就能很快搭起,這等較大的帳,也不過個把時辰就能建好。
逐水草而居的六夷住易拆建的帳篷,髡頭不蓄發,穿窄袖滿檔的褶袴,著長皮靴;定居農耕的唐人住土木宅院,束發結髻,穿以寬敞為尚的襦裙,著履或屐;唐、夷截然不同的習俗泾渭分明,說到底,實則都是各自生活環境所造成的,或用後世的話,是兩種文明形式造成的習慣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