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門後--魏征東巡----
又一日,過潼關外的桃林和陝州,諸人都在馬上講述此倆地的風雲人物,好不熱鬧。
諸人想請魏征講一将桃林的由來,魏征皺眉中說道:“隋文帝開皇十六年置桃林縣,不然還有什麼典故。”世民見魏征淡淡地似乎不痛快,這老頭!世民又轉身對長孫無忌說道:“桃林就是這麼來得麼?”
長孫無忌笑道:“據《山海經》載:誇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桃樹(又稱桃林)。這裡就是當年誇父棄手杖,化作桃林的地方了。”
諸人無不稱奇,都下馬四下張望。魏征卻從身邊解下一壺清水,裴皿悅見狀,遞來一壺美酒,說道:“姐夫,您要祭奠誰呢?”
魏征低聲歎息道:“當年邢國公李密在此桃林縣反唐。可惜身敗名裂,不日而亡。”魏征一面酹酒,一面忽然淚水滴落。
諸人見魏征忽然在此祭奠反唐之人李密,無不大驚失色,秦瓊剛想上前阻止魏征,這種事情會讓李世民相當不痛快的。這是九年前的往事了,老魏為什麼這麼耿耿于懷呢?
老魏的心中,要麼是李密、要麼是窦建德、要麼是李建成,這三人個個與李世民不是死敵就是不和,現在李世民遲早是天子了,何必當着李世民的面來觸怒他呢?
李世民揮手,令旁人暫退。他獨自一人上前說道:“魏夫子,邢國公李密的碑文寫好了嗎?”
魏征蓦然回頭,眼淚真的閘不住,沾染了兇襟,真想在此地口拈一篇李密祭文,一時又心驚魄搖,便說道:“這九年,天天想為他寫一篇祭文,但是不知怎麼起筆,心中十分惶恐。”
世民說道:“窦建德窦王爺沒有被唐朝冊封過,他的碑文也就算了,至于建成和李密,一位是先太子,一位是邢國公,他倆人的碑文都請魏夫子假手了。我一時也想不起來誰比魏夫子更合适。”
世民說完轉身而去,魏征聽完,擡眼再瞧世民,見世民遺世獨立,無盡的孤獨和悲傷突然掃入人人的心頭。不管是誰,隻要曾經是大唐的子民,都要有人執筆,豈能草草一生呢。李建成和李密的碑文由魏征書寫,算是李世民對魏征心中不平事的補償吧。
裴皿悅問魏征道:“姐夫能不能說說李密的這一段往事呢?”
世民回身說道:“這裡誰不能說一說李密呢?當日李密假借招撫瓦崗人士,東出潼關,兵反桃林之時,我還是軍中的太尉。”
魏征心中凄楚,便翻身上馬,世民陪在魏征身側,兩人遙遙斷後,世民又陪了許多的小心和好話,才讓魏征得以解懷。魏征心中暗想:這位太子果然太得人心了,處處都是陪小心,處處為他人設想,不敢絲毫馬虎。魏征如果不開心的話,世民真的不知道一路上會有多無趣,人群裡隻有魏征的見識最多,這一路過去都是典故事迹,魏征如果死不開口,到了豫西該有多無趣啊。
直到夜晚,不遠處是三門峽,此處屬于自古以來的兵家必争之地的崤山與函谷關地界,有五山四嶺一分川的傳說,相傳大禹治水,将此地劈成人門、神門、鬼門三門,引黃河之水滾滾東去。
魏征給世民講述了昔年《左傳》中的蹇叔哭師的小故事。“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晉人禦師必于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後臯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必死是間,餘收爾骨焉?秦師遂東。”
世民請魏征逐章逐句地講解,這才點頭說道:“後來秦軍果然在崤山戰敗,可見強大的秦軍未必百戰百勝的。”
魏征說道:“可怕的是他們在戰争中吸取了教訓,戰争的教訓是性命交換的呢!秦穆公固然急于求成,而蹇叔當之無愧的一代治國的典範!”
諸人宿于一處小民宿之中,民婦忽見裴皿悅到來,忽然眉開顔笑道:“裴姑娘,您回來了?”裴皿悅點頭而笑,說道:“盧娘子,家裡有什麼,有現成的吃的嗎?我給您錢。”
盧氏見來了許多男子,連忙上了甑糕、石子馍和二十多個糟蛋,裴皿悅笑道:“這也夠了,年成不好,盧娘子費心了!”她順手取了一把錢遞給了盧氏。
裴皿悅望着諸人吃吃喝喝,自己撕着半片石子馍,一點點撕成碎片,沾着水喝,一面珠淚而落,沉默不語。
裴皿悅對盧氏說道:“盧娘子,你家裡的草簍子和鐮刀借我一下,還有,幫我磨出五斤米粉,我晚上有用。”盧氏連忙笑着答應了。諸人見裴皿悅背着草簍子便出去了,長孫無忌想要追在裴皿悅身後,盧氏對長孫無忌說道:“裴姑娘是我們陝州陝東人,從小住在硖石,對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塬都很熟悉,客官您是外地人,别跟着她了,别把路走差了。”
世民和長孫無忌一驚,原來裴皿悅是三門峽的陝州人。
深夜,裴皿悅背着草簍回來,盧氏幫她。
不出李世民、長孫無忌所料,房玄齡、杜如晦的遞奏又追到了此地。衆衛率幫李世民、長孫無忌和魏征另起了風涼的帳篷,三人在風燈下翻閱奏章,魏征和長孫無忌不停地草拟太子令。而不遠處的屋内,裴皿悅和盧氏已經不停得碾米粉碾到了下半夜。
直到燈搖火滅,諸人在奇香中緩緩醒來,長孫無忌第一個沖了出來,他知道是裴皿悅做好了美食,在招待大家。
卻見桌案上放着熱氣騰騰的三十多塊甑糕,但是不見了裴皿悅的蹤影,長孫無忌上前用箸子夾起一塊,剛想入口,卻對盧氏說道:“裴姑娘呢?”
盧氏笑道:“這裡便是裴姑娘的家鄉,裴姑娘說她回家了,謝謝諸位一路陪伴,所以特意做了這個苜蓿糕給諸位嘗嘗!”長孫無忌不覺把手中的苜蓿糕掉落在桌案上,眼淚噴薄而出。裴皿悅終究是李建成的女人,哪裡會貪圖什麼富貴榮華,更不會把長孫無忌放在心上,在她心裡,長孫無忌自己又與世民、魏征等諸人有什麼倆樣,她重歸山林去了,又何必苦苦去追?算了吧。
世民知道長孫無忌的心事,但又不能勸解,這裡撮起一塊苜蓿糕,隻咬在唇中,忽然覺得舌頭都要吞到肚子裡去一般,沒想到苜蓿也能做得如此好吃,如果裴皿悅能在長安城天天做苜蓿糕,那李世民天天做牛做馬也願意。世民點頭說道:“難怪李建成能給她榮華富貴,我吃了她的東西都願意做牛做馬!”
魏征微微一笑,夾起一塊苜蓿糕放在嘴裡嘗了一嘗,對長孫無忌笑道:“相爺,她是做給你吃的!别不信!”
長孫無忌立刻嘗了一口,連連點頭說道:“我們是不是要給她什麼才好!”
世民點頭道:“裴皿悅在此口碑不俗,披褐懷玉、黎羹衣素,應紹家世,賜封陝縣縣主。”
諸人知道這是先世的舉孝廉,但大多推薦男子為孝廉。古代的尋常女子因孝廉冊封的少之又少。看來世民因長孫無忌的緣故,就愛屋及烏了。
此時飯必,諸人進了三門峽,康崇陪同魏征一起見三門峽縣令,特奉賜令,請縣令代為轉賜裴皿悅。縣令見狀大驚,說道:“早先聞得裴皿悅與先太子有染,現在已經查扣了她的家産,等待朝廷罰沒!”
魏征淡淡不悅道:“我此次東行,是受新太子之命,前東宮和齊王府左右皆赦免不能追究了,你們不遵朝廷之新太子令,褫奪裴氏家産,如果處置不當,前東宮與齊王府誰不生疑?我雖然是前東宮之人,但也不能隻顧自己會受到嫌疑的身份,要為國家考慮。既然蒙受了新太子的禮遇,當然要報答新太子了,所以,請諸位遵行新太子令。何況這裡有新太子對裴氏的賜封令。”
三門峽當地縣令和官員見魏征竟然是天下巡守,又帶來了裴皿悅的賜書,于是按令遵從,立刻解封裴皿悅的家産予以歸還,又代接賜書不提。
諸人又行進了倆日,來到陝州陝東的硖石鄉,這裡離豫西千金堡也已不遠。世民命人在沿途的酒店中灌滿烈酒,帶在身邊。近鄉心切,諸人不發一言,因為世民罕見地默不則聲。
魏征這裡問長孫無忌緣由,長孫無忌說道:“夫子不知道昔年的羅士信嗎?”魏征這才點了點頭,說道:“追随太子東征劉武周、王世充、窦建德與劉黑闼的人物之中,最為痛惜的便是羅士信。可惜他在千金堡戰死。”
魏征剛待說完,忽然隻覺手中一松,馬缰繩繃斷,魏征在馬上沒有坐不穩,正當危急之時,隻覺身後有人托住魏征的腰背,正是康崇。而世民直接抓住魏征坐騎的馬鬃,這匹戰馬這才吃痛穩住馬身。世民命康崇找馬勒子,修一修馬籠頭,這裡對魏征說道:“抓馬缰的時候,不能忘了抓一把馬鬃,不然會出這樣的事情!”
而康崇望着魏征手中的馬缰,就見切口不似是繃斷的,不由沉默,衛率中明顯是有人對魏征有敵意,隻是不知是誰?
康崇把馬缰給李世民看清楚,李世民還是倒吸一口氣,誰做的手腳?暗中中傷魏征,到底想做什麼?還嫌朝廷不夠亂嗎?是的,朝廷中已經對李世民很不滿,尤其是秦王府的舊臣,因為赦免了東宮太子府,又重用魏征和王珪,難免被人嫉妒,仇恨甚至滲透到魏征的此次東行,如果沒有世民親自護送一程,恐怕魏征要死在長安之外了。
不多時,諸人見千金堡就在眼前,世民策馬上前,對諸人說道:“當時我們在哪裡?”秦瓊上前指着千金堡之外的山地說道:“我們在那高處,命王君廓突圍,羅士信就接替了王君廓駐守在千金堡。我們不能搭救羅士信,羅士信最後被劉黑闼殺害。”
世民不由淚光點點,對秦瓊說道:“幫我現在揮令旗,命羅士信突圍!命他跟我回長安城!”秦瓊等人不解其意,羅士信早已亡故,又哪裡去揮令旗命羅士信突圍?王世充、窦建德已滅,劉黑闼亡故,戰火已經消失在了千金堡城外,世民到底是什麼意思?
康崇已經明白了世民對羅士信的深情,便請尉遲敬德留下保護世民,他與秦瓊二人帶二名衛率重回高地,遠遠地揚起了招魂旗,羅士信羅将軍,如果在天有靈,今日世民又一次親臨千金堡,英靈有知,請跟随世民旗幟的左右,一起回長安!
世民與諸人各帶一袋美酒,撒開馬蹄,狂繞千金堡一周,撒下甘甜的美酒,以敬當日殺得天昏地暗的千金堡一役的諸人,亡魂不散,告慰生靈。
世民諸人祭慰英靈之後,并未驚動千金堡守軍,這才迤逦前往洛陽城,最多隻有倆個晚上就能趕到洛陽城了。過了新安,眼看就到了洛陽城,大家先到黃河邊的孟津的北邙山,因為羅士信葬于北邙山,在羅士信生前的要求下,把他與裴仁基父子葬于一處,世民在北邙山與王世充正面硬剛中兩次遇險,此時的世民隻顧祭奠羅士信的亡魂,根本記不得自己的往事了。
世民重回北魏宣武帝景陵,魏征同世民講了北魏宣武帝年間的文治武功,北魏宣武帝南讨昏庸的南齊,北伐草原強悍的柔然帝國,一生在世頗有建樹,酷愛佛教,廢黜子貴母死。
世民聽來感喟,連連點頭,忽然說道:“那草原胡人在我中原橫沖直撞,甚至擄掠買賣我中原人口,真的不能忍啊”。世民望着景陵,忽生抱負,這北魏宣武帝何許人,何須跟他去比,難道我大唐朝還不如北魏宣武帝麼?
康崇說的對,秦王封地本與秦始皇是一處的,秦始皇漢武帝雄才偉略,我李世民難道不能做得麼?
世民心中暗起較勁之心,魏征又為世民曆數北魏開國之事,世民越發雄心勃勃。
而長孫無忌見世民眼神逐漸堅定,便知道這位太子爺爺雄心已起,恐怕大唐朝又是一番治世!
這一日,世民等人終于來到洛陽城,天下巡守魏征和天下副巡守李桐客帶着人手這就分别。此時長安來報,諸人吃驚之中,來人說道:“太子殿下,皇帝陛下請您立刻回京,準備登基稱帝的一切事宜。”
諸人無不大驚,皇帝陛下李淵做的決定太快了,這還不到一個多月,世民直接從秦王到太子再到登基稱帝?
諸人無不下跪道賀,魏征微微一笑,打馬欲走。卻聽身後世民喊道:“魏夫子!”
魏征帶馬上前,翻身下馬,緊走上前,世民伸手緊緊握住魏征的雙臂,說道:“夫子,我在京城等你回京,再去登基,不然也就罷了!”
魏征吃驚地笑道:“登基是國家大事,怎能随意更改黃道吉日,隻為了魏征!”
世民淚水滿襟地說道:“您不能安全地回來,我怎能去做什麼皇帝?”
魏征更加好笑,說道:“我不是好好的嘛?太子何出此言呢?”
世民命康崇上前,世民對康崇有所交代之後,康崇策馬同葛辛伽、青舟與魏征、李桐客倆位巡守在一處,世民心中知道康崇在玄武門之時反叛秦王府,玄武門之事在世民與康崇心中橫亘不去。
世民覺得抹不開面子,而長孫無忌終究是世民的心腹,這裡上前,微笑對康崇說道:“康崇!好好照顧倆位巡守!”
康崇微微點頭。
康崇微笑道:“千裡送行,終須一别,康崇已經不是朝廷的人,該是投靠不老樓了,看看祖薇能不能收留我啊。”
長孫無忌說道:“康崇你開什麼玩笑?其實,你也看到了,連魏征大人都沒事,何況你追随了殿下足足十年于左右,出生入死——”
康崇搖了搖頭說道:“多蒙殿下和尚書大人不棄,不過殿下說的對,天下已經平定,何必枕戈達旦?這些年,我獨不能照顧祖薇與她的不老樓,以後會追随她左右,大人如果真心補償我們,就照拂照拂我二人的生意吧。”
青舟已經命不老樓的車隊先行。康崇策馬在長孫無忌馬前猶豫了片刻,知道自己在玄武門的那天反叛秦王府已經不能回頭,便與魏征、李桐客、葛辛伽、青舟并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