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潤的晚風拂面而過,許多猙獰的皿迹還沒有幹涸的城頭上,逐漸恢複了安靜。
城牆後的諸多小營地中,許多火兵、民夫、乃至婦女們正在忙忙碌碌的準備着晚飯,諸多大鍋中已經開始飄散出香味,讓所有疲憊了一天、又累又餓的人們終于有了些許安慰。
可不論是城頭上的守軍還是黃得功的中軍,幾乎沒有人說話,無數人看向城下密密麻麻的清軍營帳,都沒有什麼表情,恍如死人一般。
太龐大了啊。
簡直讓人不能直視。
這完全是碾壓般的壓制力……
黃得功這些年的确是有不少積累,養了兩三千号的家丁,又在這幾年的混亂中不斷收攏好手,能戰之力沒有一萬也差不多有八千,再加之其他附庸,戰力已經号稱是‘五萬’之巨。
若是放在尋常狀态,絕對算是大軍頭中的大軍頭了。
可此時,他們面對的,卻是……規模人手都不下于他們的大清國主力!
饒是黃得功麾下有不少從開原時就跟着他的老弟兄,可面對這種壓力,便是這些老弟兄一個個也是面如死灰,真的是不知道怎麼辦了。
正是因為他們早年都在遼地有過從軍經驗,所以才更明白真滿洲的可怕。
如果此時淮安城下隻有萬八千人,憑借他們這一年多在淮安城的積累,拼死守倒也不是太虛,守住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可眼前……
這是數以萬計的大清國主力啊……
這他麼還怎麼玩?
如果今天傍晚的攻城,清軍主力再稍稍加一把火,他們絕對是守不住的,城破人亡,就在旦夕!
此時黃得功雖是下了皿本,晚飯加了不少肉,肉香氣已經飄散開來,卻根本沒有多少人去想這香噴噴的肥肉了。
這一頓,極有可能是他們的斷頭飯,誰又能吃得下去?
中軍城門樓。
寬厚城牆構架的室内,一鍋羊肉正‘咕嘟咕嘟’炖的正香,帶有膻味的香氣撩人,可不論是黃德功,還是他麾下的幾個心腹幕僚和将領,都沒有開飯的意思。
目前的形勢其實已經清晰了。
清軍這等規模,淮安城是斷然守不住了。
這主要也是淮安的地勢決定的,周圍太平坦了,根本無險可守。
當初黃得功在選擇落腳淮安的時候,其實也是有猶豫的。
但淮安周邊不僅有鹽場,田地也是頗為肥沃,麾下這些跟随他輾轉數千裡、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都已經疲倦了,這些兩淮鹽商和大戶們的示好,讓他們很難拒絕,連帶着黃得功隻能半推半就的應承下來。
本以為,有徐長青頂在海城沿線,淮安城絕對是安全所在,卻不曾想,好日子過了還沒有一年出頭,滅頂之災已經降臨……
“東翁,不能再猶豫了哇,若是不能盡早做出決斷,咱們這幾萬人,都要交代在這裡哇,必須得盡早突圍!”
“突圍?”
“呵,劉師爺,你說的倒好聽,咱們該往哪裡突圍?鞑子盡是精騎,咱們出門卻皆是平原,若是依城據守,咱們至少還有條活路,突圍,怕要成為鞑子的活靶子!”
“不突圍難道在這裡等死嗎?徐州城什麼模樣難道大家看不見?一旦城破,咱們誰的老婆孩子也跑不了!齊爺,您大女兒有十五了吧?”
“你?!姓劉的,你啥意思?!”
“住嘴,都别吵了!”
眼見說着說着就要轉變為武鬥,黃得功暴虐的一拍桌子,厲聲呵斥。
作為遼地出身的老字号老軍頭,黃得功的威嚴還是不容置疑的,室内一下子安靜下來,衆人都是眼巴巴的看向了他們的主心骨、引路人。
黃得功看着眼前這一張張憤怒又惶恐的熟悉臉孔,不由長長歎息
一聲,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說到底,是他沒有安排好,導緻兄弟們陷入到這萬劫不複之地啊……
看着黃得功臉上的痛苦之色,大家誰的臉色也不好看,心中更是五味雜陳,一時也說不出的滋味。
如果說清軍此時的框架是‘奴隸制’,像是黃得功這種老牌的老軍頭,至少要算半奴隸制。
說的再直白點,從李成梁開了‘家丁制’的先河,明軍便不再是天子與朝廷的軍隊,基本上就是軍頭們的私兵。
的确。
将領們一般隻豢養家丁,看着人也不多,也就幾十幾百,至多不過上千人,其餘所有人依然是天子和朝廷的。
可明軍的架構中,家丁都是妥妥的職業軍人,而屬于天子和朝廷的大頭兵,那跟炮灰也沒有什麼區别。
炮灰大頭兵中就算有幾個有能力的刺頭,卻又怎可能是框架、體系、底子如此龐大的職業軍人的對手?
黃得功走到現在,靠的就是這幫老弟兄們的捧場,多年下來,他們早已經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基本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沉默繼續持續,各人的表情也越來越壓抑,變換也越來越複雜。
其實此時很多人心中都已經有了新的選擇,隻不過這種時候,還不到最後一步,誰也不好先說出來。
看着這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黃得功心中更加複雜和苦悶。
他焉能不知此時的活路?
可~~,若是真的做出了那種選擇,那就再也不可能有回頭路了,若是讓祖宗知曉,就算去了九泉之下……
持續的壓抑中,外面忽然傳來親兵統領的禀報:“大帥,清軍有使者過來了,是,是石爺……”
“石爺?”
衆人面色都是一變。
黃得功的眉頭也一下子挑起來:“哪個石爺?”
親兵統領跟随黃得功多年,糾結了片刻,還是道:“是,是石廷柱石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