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你看到誰了?”
一輛黃花梨木大馬車裡傳出一個婦人的聲音,嗓音并不清亮,似乎有些沙啞,卻另有一種嬌慵的媚意。〖〗
那個十六、七歲的小内侍翹首而望,答道:“小的看到運河船上有個人好象是江南紹興府的張公子,就是與鐘公公交情好的那位張公子。”
“我知道這個人——”
華貴馬車裡突然響起一個少年尖銳的聲音,語速很快,“他叫張原字介子,山陰人氏,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是個忠臣,對了,他還能聽什麼記什麼,絕頂聰明。”
“哥兒說得好。”與少年同車的婦人笑吟吟道:“這些四字詞都是鐘公公教你的吧,學問有長進。”
“奴婢也聽鐘太監說起過這個張原,江南才子,每次科考都是第一,為人也講義氣。”
自稱奴婢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内侍,頭戴束發冠,穿着玄色纻曳撒,狹長臉,尖鼻子,兩頰微陷,臉色有點病态的蒼白,胯下是棗紅色大馬,跟在這輛華貴馬車邊上。
“魏朝,你去喚他來,我要看看這個張原。”馬車裡的少年吩咐道。
“這不好吧。”騎着棗紅馬的内官魏朝不禁躊躇,壓低聲音道:“咱們這是偷偷出宮呢,怎好讓外人知曉,而且鐘公公又不在這裡,咱們與這張公子又有什麼話說!”
“不行,我就要看看江南的張忠臣長的什麼模樣,是不是象義薄雲天關王爺那樣的紅臉膛、長胡子。”少年很任性。
馬車裡的婦人就問那小内侍:“小高,你看清楚了沒有,是不是那個張公子,别亂認人。〖〗”
小高肯定道:“小的不會認錯,那個眼珠子藍幽幽的堕民女也跟着張公子來了,怎麼也不會認錯。”
那婦人便叮囑少年道:“哥兒你答應我,咱們喚那張公子過來,你待在車裡不許出聲說話,偷偷看兩眼就行,聽到了嗎?”
“好,我不說話。”少年一口答應。
魏朝隻好吩咐道:“魏哥,你和小高去請張公子過來讓哥兒看看,不要提到哥兒在這裡,就說是鐘公公同僚慕名要見他一面。”
一個年齡比魏朝還大着幾歲的内侍答應一聲,和小高往碼頭而去。
……
臨近年關,朝陽門運河碼頭愈發繁忙,各種駁船、夾闆船擁擠在河邊,岸上的馬車、牛車、擡轎的、趕驢的、牽駱駝的、商賈、旅人、腳夫、牙儈,來來去去,雜亂喧嚣,冰冷的空氣中摻雜着江南冬季所沒有的氣味——
暖暖冬陽斜照,張原一行六條船泊在朝陽門碼頭下,便有一群車夫、轎夫、腳夫擁上來熱情詢問客人何往,他們熟知京城内外,從東城的泡子河到西城的海澱、從北城的滿井到南城的盧溝橋,沒有他們不知道的去處,可以快捷、安全地把客人送到,若是客人要住店,那他們亦可推薦幹淨寬敞、價錢公道的客棧……
“是紹興府來的船嗎,我家虎子少爺到了沒有?”
一個中年仆人擠在一群腳夫當中伸長脖子大叫,邊上另有一個牛高馬大的健仆看到船頭的張岱了,快活地大叫:“宗子少爺,宗子少爺,小人能梁啊。〖〗”踴躍着身子使勁揮手。
這是祁彪佳之父祁承爜和張岱的二叔張聯芳派來接船的仆人,信裡約好在朝陽門運河碼頭下船的,祁氏家仆和張聯芳的仆人能梁從十二月初五就開始在這碼頭上等了,每日一早來,入夜才回去,都等了二十天了,這個能梁就是能柱的同胞兄長——
徐光啟帶着金尼閣直接趕去宣武門内東城隅的天主教堂見龐迪峨和龍華民,陳說利害,請龐、龍兩位神父立即修書勸誡南京的王豐肅等人傳教要謹慎,近期更要深居簡出,莫惹事端——
張岱邀張原随他一起去二叔張聯芳處,張原道:“我要去見内兄商周祚,明日再來拜見葆生叔。”商周祚在信裡說了要張原到京後住在他那裡。
祁彪佳去他父親祁承爜的官衙,而那些沒有親友可投的舉子則去本省的會同館,南北會同館就在六部衙門附近,是供各省進京公幹的官吏和赴考的舉子居住的館舍,有食宿照應,衆舉人相約明日巳時在戶部衙門前相聚,再伏阙上書懇請皇帝盡快下诏給山東六郡免除賦稅、赈濟災民——
清墨山人帶着小嬌妻董奶茶向張原告辭,感謝張原的救命之恩,必有報答之時,張原早幾日就贈了清墨山人五兩銀子,這時說道:“清墨山人,你在東四牌樓一帶找客棧住下,我内兄住所就在東四牌樓的大慈延福宮西南邊,你找好住所就來告知我一聲,以後我有事也好尋你,你在京若有什麼難處也盡管來找我,家鄉人,不要見外。”
清墨山人連聲答應,攜董奶茶去了。
張原叫了兩輛馬車,立在岸邊看着汪大錘和來福在搬取船上行李上車,兩個宮城内侍擠了過來,那個年少的内侍叉手道:“張公子,張公子,小的小高啊。”
張原轉頭一看,認得這是太監鐘本華的幹兒子高起潛,去年在南京還見過,一年不見,和武陵一樣長高了許多,喜道:“小高公公你好,是出城公幹嗎,這位公公是?”看着小高身邊的那個身材高大的内侍,這内侍年約四十五、六,膚色微黑,高鼻闊口,兩道濃黑的壽星眉,整個人看上去相貌堂堂,因那兩道長長的壽星眉又顯得人很和氣的樣子,這時已經躬下身去施禮道:“魏進忠見過張公子,張公子才名遠揚,皇宮大内也流傳張公子才名。〖〗”語氣很熱情——
“魏進忠!”
張原隻覺頭皮微微一炸,他怎麼也沒想到甫至京城就會遇到魏忠賢,魏忠賢初入宮時名叫李進忠,現在已經恢複本姓叫魏進忠了,看樣子還隻是一個低等級的内侍,誰能想到幾年後這個人能一手遮天掀起殘酷的黨争?
小高介紹道:“這位魏公公與鐘公公一起在慈慶宮執事,魏公公還兼在甲字庫當差——”
驚詫的情緒瞬間就已控制住,張原拱手道:“魏公公好。”
“張公子。”小高朝松樹林一指:“那邊還有一位魏公公也想和張公子見一面——”解釋道:“慈慶宮有兩個魏公公,這位是大魏,那邊那位是小魏,都是鐘公公的朋友,小魏公公是慈慶宮少監。”
張原心道:“哪裡還有一位魏公公?”
張原知道明宮太監的等級,閹割入宮後起先隻能做看門、挑水、劈柴、跑腿這些雜活,叫小火者,小火者往上升一升就是手巾、烏木牌,這已經是固定差事了,但還不入流,如果幹得好,有人賞識,就會升到當差、長随、典簿,這才是有品秩的内官,當差是正七品,典簿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正五品的監丞,監丞之上是少監,從四品,少監輔佐太監管事,太監是正四品,一般會主管一個監局司庫,由此可見要被人尊稱一聲太監有多麼不容易,小高特意點出那小魏公公是少監,是要提醒張原不要怠慢,從四品的小魏公公比眼前這位七品當差大魏公公可有權勢得多——
多認識一些内官不是壞事,張原随小高和李進忠往那輛華貴馬車走去,穆真真和武陵跟在身後。〖〗
少監魏朝已經下馬,迎上幾步,含笑施禮:“山陰張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雜家慈甯宮執事魏朝——張公子進京有何貴幹?啊,張公子已經是舉人了嗎,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