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慎語一夜沒睡安穩,側躺着,臉頰在枕套上蹭來蹭去,頻頻睜眼,又被窗外的濃黑夜色逼得合上。逐漸睡着,一感應到天亮立即醒來,幹脆晨起念書。
他坐在廊下呼吸新鮮空氣,捧一本語文書低聲誦讀,讀完一章節,樹杈上喜鵲高聲啼叫,像附和他。他讀開心了,亮起嗓子大聲念,詩詞朗誦,一篇接着一篇。
又翻一頁,身後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
卧室門被踹開,丁漢白面如修羅般立在門當間,戾氣環繞,要是拿着劍絕對會劈人。他忍下哈欠,沖吓懵的紀慎語罵道:“接着念啊,我聽聽你能念出什麼花兒來,大清早擾人清夢!”
紀慎語唯恐再待着遭殃,丢下句“抱歉”便奔逃去前院。
白天上課時報應不爽,他打擾丁漢白睡覺,此刻輪到他困得睜不開眼,書上留下的筆迹都有些歪擰。昏昏沉沉度過這天,放學後他一路飛奔去了淼安巷子。
紀慎語是來告訴梁鶴乘瓷窯情況的,他怕回家太晚,因此打算見面加緊說完,可真見到梁鶴乘,便支吾起來。
梁鶴乘靠着床頭,笑着:“怎麼這副模樣?學校有同學欺負你?”
紀慎語回答沒有,他想,梁鶴乘生病後消沉許久,好不容易遇見他,打起僅剩的精神傳手藝,要是得知瓷窯已經廢棄,故友也了無蹤影,會不會又受一場打擊?
也許他的确不擅長僞裝,眼角眉梢都把心事暴露個透,梁鶴乘還是笑着:“去潼村沒有啊,找到地方了麼?”
紀慎語不敢撒謊:“找到了。”
梁鶴乘敲他腦門兒:“自己說,别讓我擠牙膏。”
紀慎語道:“師父,那間瓷窯已經廢棄了……聽村裡人說有一年多了,我也沒有見到你的朋友佟沛帆。”
梁鶴乘怔愣片刻,笑容凝滞又恢複。他歇了很長一段日子,與外界幾乎毫無聯系,沒想到已發生翻覆。心中無聲感慨,再一擡眼看紀慎語低着頭,像是比自己還失落。
屋内靜悄悄的,破舊的半導體偶爾發出一點雜音,這一老一少各自沉默,慘兮兮的。天隐隐發黑,梁鶴乘終于出聲:“别撒癔症了,我看快要下雨,趕緊回家吧。”
紀慎語問:“師父,那咱們……”
梁鶴乘安慰:“都再想想,沒那麼嚴重。”
不多時果然下起雨,紀慎語下車後撒腿狂奔,但刹兒街那一段路足以淋濕。他跑上台階,立在屋檐下,遙遙看見從路口騎過來一人。
陣雨兇猛,行人全都逃命一般,偏偏那人慢悠悠地騎着車子,一手扶把,一手撐傘,渾身也就兇口往上沒被打濕。
對方漸近,傘檐兒微微一擡,正是丁漢白。
丁漢白下車把傘扔給紀慎語,單手握着橫梁拎車進門。從大門到前院,他又奪過傘為兩人撐着,一起滴着水進入大客廳。
紀慎語暫忘煩惱,好笑地問:“師哥,那麼大的雨,你怎麼怡然自得的?”
丁漢白說:“北方秋天不愛下雨,冬天更幹巴巴的,所以遇到雨天得會享受。”他沒說實話,之所以淋雨,是因為最近内裡燥熱。
至于為什麼燥熱,貌似是因為花旗參嚼多了。
這場雨一下就是三天,斷斷續續,把整座城市浸透。雨聲煩擾,但紀慎語卻思考許多,思考關于沒有瓷窯,他和梁鶴乘該何去何從。
清晨天冷,格外陰,小院中玫瑰破敗,冷風飕飕。
可南屋相當熱鬧,五個師兄弟湊齊了,還有師父丁延壽。七八隻紙箱整齊擺着,裡面都是從西安帶回來的料石,之前擱在玉銷記,鑒别記檔後剛搬回家。
丁延壽坐着:“一人挑一塊,下月初交功課。”
箱子打開,普價料和高價料、玉和石,全都囊括其中。老二到老四按兵不動,要等着丁漢白先挑,倒不是多長幼有序,主要為了掂量難度。
丁漢白要是選大件的,他們就不能拿太小的。
丁漢白要是選普價的,他們就不好拿高價的。
不過丁漢白向來不選普價料,甚至看都不看,徑直踱步到白玉前,俯身端詳着問:“爸,三店接的那單要什麼來着?”
丁延壽說:“玉雕花插,一個明式,一個清式。”
丁漢白伸手點點小臂長的一塊白玉:“就這個,那單子我接了。”他定下起身就走,别人選什麼漠不關心,冷呵呵的,準備回屋另眯一覺。
丁爾和下一個,丁可愈和姜廷恩陸續選完,最後輪到紀慎語。紀慎語很少拖泥帶水,似乎一早已經想好,說:“師父,我選那塊青玉。”
其他三人投來目光,各含情緒。
這批料中品相最好也最昂貴的就是那兩塊青玉,丁漢白沒選,是因為顧客要求用白玉。那丁漢白都沒選,所以誰能想到紀慎語居然敢選。
選完離開時,姜廷恩拽住紀慎語,問:“你打算雕什麼?”
紀慎語老實說:“還沒決定。”
姜廷恩替他着急:“那你就選青玉?大哥都沒選!”
紀慎語反問:“師哥不選我就不能選?難道不該是他不選我才可以選?放心吧,我竭盡心力去完成,絕對不辜負那塊料。”
而在他拿到青玉的當天,粗裁好尺寸切下三分之一,妥當包裹好小的那塊放進背包,再次奔了淼安巷子。
師徒兩個又見面了,這幾天兩人都在琢磨,此時此刻再見同時樂起來。梁鶴乘招呼乖徒弟坐下,毫不拖沓,開門見山:“慎語,你記不記得我知道你師父是丁老闆時說什麼?”
紀慎語當然記得,對方又驚又喜,還說之所以一屋子都沒玉雕件兒,是因為隔行如隔山,就算能雕也逃不過丁延壽的法眼。
梁鶴乘說:“你是丁老闆的徒弟,最擅長的就是雕刻,又遇見我,這不是天注定要咱們合力嗎?”他苦思多日,終于茅塞頓開,原來冥冥之中的緣分不止是讓他教紀慎語,也是讓紀慎語彌補他涉足不了的缺口。
如果是玉質古玩作僞,那沒有瓷窯也無妨。
這回輪到紀慎語怔愣,目着眼睛打開包,剝下層層包裹露出青玉原貌。他激靈笑起來,越笑越深:“師父,我和你想得一樣。”
梁鶴乘快意拍桌:“你既然帶的是青玉,是不是想好做什麼了?”
紀慎語回答:“宋代玉童子,持蓮騎鹿攀花枝。”
師徒二人關進裡間小屋,那方破桌就是工作台。紀慎語研墨,他還沒見過梁鶴乘作畫,期待之中摻雜一點不服氣,畢竟哪個徒弟沒做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春秋大夢。
紙不大,梁鶴乘翹着第六根小指落筆,沒花費太久便畫好一個持蓮行走的童子,教道:“每個朝代的玉童子都不一樣,你要做宋代的,姿态持蓮騎鹿行走攀枝,發型要短發,衣裳要斜方格或者水字紋,面部表情細微到眉形耳廓都要講究。”
這不是随着心雕刻,每一線條必須不苟地規劃,稍有差池,就會被鑒出真僞。
這一小塊青玉足夠做一枚規矩的玉童子,紀慎語決定就做持蓮行走姿勢。梁鶴乘盯着他畫,精之又精,細之又細。“師父。”他忍不住問,“你那腦子裡藏着多少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