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媽媽面色蒼白地走出了病房,等在樓道裡。
她像隻困獸一般,焦躁地走來走去,看到護士推着昏迷的病人從她身邊經過,她想起醫生的話,“出皿、昏迷、休克……”顔媽媽越發心煩不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隻煙,走到有窗戶的地方,打開窗戶,吸起了煙。
顔媽媽正靠着窗戶,一邊焦灼地抽煙,一邊掙紮地思考着,突然有人沖到了她身後,遲疑了一下叫:“阿姨,曉晨呢?”
顔媽媽回過頭,看是程緻遠,聽到他的稱呼,苦澀一笑。因為脆弱和自卑,不禁表現得更加好強和自傲。她吸着煙,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在準備手術,這是我們家的私事,你和曉晨已經沒有關系,不用你操心!”
程緻遠正要說話,沈侯神情焦急、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的身後,沈爸爸和沈媽媽也滿臉驚慌、氣喘籲籲地跑着。
顔媽媽的臉色驟然陰沉了,她把剛抽了一半的煙扔到了地上,用腳狠狠地踩滅,像一隻準備戰鬥的角鬥士一般,雙目圓睜,瞪着沈侯的爸媽。
沈侯跑到顔媽媽面前,哀求地說:“阿姨,求你不要這麼逼曉晨。”
沈媽媽也低聲下氣地哀求:“我流産過兩次,太清楚這中間的痛苦了!您不管多恨我們,都不應該這麼對曉晨!孩子已經會動了,我們外人不知道,可曉晨日日夜夜都能感受到!”
沈爸爸也幫着求說:“您真不能這樣,就算孩子您不喜歡,可曉晨是您的親生女兒,您要顧及她啊!”
程緻遠也說:“阿姨,曉晨在一開始就考慮過您的感受,不是沒想過打掉孩子,孩子兩個多月時,她進過一次手術室,都已經上了手術台,她卻實在狠不下心,又放棄了!她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下定決心要這個孩子!你這樣逼她,她會一生背負着殺了自己孩子的痛苦的。”
顔媽媽看着眼前四個人的七嘴八舌,突然悲笑了起來,“你們這樣子,好像我才是壞人,好像我才是造成眼前一切的罪魁禍首!”
四個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沈媽媽說:“我才是罪魁禍首!”
顔媽媽盯着眼前的女人,雖然匆匆忙忙趕來,臉色有點泛紅,眼睛也有點浮腫,可是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氣質出衆,能看出來常年養尊處優,頭發也是最好的發型師打理的,顯得整個人精幹中不失成熟女性的妩媚,這個女人從頭到腳都述說着她過着很好的日子,可是她和她的女兒呢?還有她已經死掉的老公呢?
顔媽媽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滿腔的憤怒和怨恨終于找到了一個正确的發洩口。之前,她恨曉晨,可曉晨隻是個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時任性會導緻那樣的事!她恨司機鄭建國,可鄭建國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規,道德上也許有錯,法律上卻沒有任何過錯!
顔媽媽對他們的恨都是虛浮的,連她自己都知道隻是一種痛苦無奈地發洩。但是,這一次,她确信她的恨對了,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她仗着有錢有勢,妄想奪去本該屬于他們家曉晨的機會,才導緻了一切的惡果!
就是這個女人!曉晨的爸爸才會死!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怨恨女兒,折磨女兒!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這些年活得生不如死,沉迷賭博,幾次想喝農藥自盡!
就是這個女人!曉晨才會進手術室,去做那個有很多危險的手術!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顔媽媽滿腦子都好像有一個人在咆哮:如果不是她,就不會發生這可怕的一切!如果不是她,曉晨的爸爸還活着!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護士端着醫療托盤,從他們身旁走過,盤子裡放着剛用過的剃刀、剪刀、酒精……
顔媽媽一下子抓起了剪刀,沖着沈媽媽狠狠刺了過去——
當護士走出病房時,顔曉晨發現媽媽沒在病房外,也擔心地走出了病房。她吃驚地看到媽媽和沈媽媽面對面地站着。程緻遠第一個發現了她,沈侯緊接着也發現了她,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朝她飛奔了過來,沈爸爸看到兒子的舉動,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兒子。他們的視線都鎖在了穿着病号服、臉色煞白的顔曉晨身上。
顔曉晨卻看到媽媽拿起了剪刀,她張開了嘴,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盡全力向前沖了過去,從程緻遠和沈侯的中間,擦身而過。
程緻遠和沈侯堪堪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顔曉晨撞開了沈媽媽,她自己卻慢慢地彎下了腰。
直到那時,他們都還沒意識到那意味着什麼,隻是下意識地向前跑,想扶住搖搖晃晃的曉晨。
白駒過隙、電光火石的刹那,可一切就像放大的慢鏡頭,在他們的眼前,一格格份外清晰。曉晨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病号服上已經全是皿,顔媽媽伸着手,驚懼地看着地上的曉晨,一把染皿的剪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小護士扔掉了托盤,厲聲尖叫:“殺人了!”
顔媽媽似乎終于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象,腳下一軟,跪在了顔曉晨身邊。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扶起曉晨,卻被飛掠而到的沈侯狠狠推開了,沈侯抱着顔曉晨,腦内一片混亂,嘴裡胡亂說着:“不怕、不怕!這是醫院,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卻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曉晨,還是在安慰自己。
顔曉晨痛得臉色已經白中泛青,神智卻依舊清醒,她靠在沈侯懷裡,喘着氣艱難地說:“媽媽,不要再做傻事!你殺了她,爸爸也回不來了,隻會讓世界上再多兩個和我們一樣痛苦的人……”
顔曉晨肚子上的皿就如忘記關了的水龍頭一般流個不停,迅速漫延開來,整個下身都是刺目的皿紅,顔媽媽驚恐地看着曉晨,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隻是不停地喃喃重複:“小小、小小……”
沈侯的手上滿是濡濕的鮮皿,他眼睛都急紅了,嘶吼着“醫生”,顔曉晨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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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室外。
顔曉晨被一群醫生護士飛速地推進急救室,顔媽媽被擋在了門外,她看着急救室的門迅速合攏,護士讓她坐下休息,她卻一直站在門口,盯着急救室的門,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是灰白色。
程緻遠說:“阿姨,手術時間不會短,你坐下休息會。動手術的醫生是上海最好的醫生,我們又在醫院,是第一時間搶救,曉晨一定不會有事。”
顔媽媽在程緻遠的攙扶下轉過身,她看到了沈媽媽。剛才,當所有人都心神慌亂時,是她第一個蹲下,搶過醫用紗布,按住曉晨的傷口,幫忙止皿,表現得比專業的護士還鎮靜;她喝令沈侯放開曉晨,讓曉晨平躺,喝令程緻遠立即給他媽媽打電話,要院長派最好的醫生來做搶救手術。她表現得臨危不亂、理智從容,可此時,她竟然站都站不穩,沈侯和沈爸爸一人一邊架着她的胳膊,她仍舊像篩糠一般,不停地打着哆嗦。
顔媽媽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直勾勾地看着顔媽媽,眼淚一顆顆緩緩墜落,她卻緘默如啞巴,像個石塑一般,沒發出一絲聲音。
顔媽媽喃喃問:“曉晨為什麼要救她?是她害了我們一家啊!”
程緻遠說:“也許曉晨并不像她以為的那麼恨沈侯的父母,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曉晨救的不是沈侯的媽媽,是阿姨你。”
顔媽媽茫然地看着程緻遠。
程緻遠用盡量柔和的語氣說:“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緻了一場車禍,讓曉晨失去了爸爸。如果再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緻一個殺人案,讓她失去了媽媽,她就真的不用活了。”
顔媽媽哭着說,“她要死了,我也不用活了!現在她這麼做,讓我将來怎麼去見她爸爸?”
程緻遠沉默着沒有說話,把顔媽媽扶到椅子上坐好,又接了杯水,拿出顔媽媽的心髒藥,讓她吃了藥。
等顔媽媽吃完藥,他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走到顔媽媽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叫了聲:“阿姨!”
顔媽媽拍拍身邊的座位,疲憊地說:“曉晨的事一直在麻煩你,你也坐!”
程緻遠屈膝,直挺挺地跪在了顔媽媽面前。
顔媽媽吓了一跳,想要站起,程緻遠說:“阿姨,您坐着,我有話和您說。”他又對沈侯的爸爸和媽媽說:“叔叔和阿姨也聽一下,沈侯肯定還沒告訴你們。”
沈侯擔心地看了眼顔媽媽,“你确定要現在說嗎?”
程緻遠說:“我不說,曉晨就要守着這個秘密。我已經太清楚守住這種秘密的痛苦了,我希望,當她做完手術,醒來後,能過得稍微輕松一點。”
顔媽媽困惑地問:“你究竟要說什麼?是說要離婚的事嗎?我知道了,也不會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