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玖與沈屹這兩個少年站在沈哲子面前,神态略顯拘謹,又透出幾分按捺不住的崇拜,但卻少了幾分兄弟之間的親昵。
如此表現也是難怪,他們自幼從懂事開始,耳濡目染所聞俱都是這位兄長諸多或風雅、或壯闊的事迹,幾乎身邊每一個人言談舉止中都在充實那個光輝偉岸的形象,諸多認知早已經在他們心中變得根深蒂固。
所以從很早開始,這兩個少年便知他們之所以與周遭人都不一樣,就在于他們生在這樣一個庭門之内,擁有這樣一位世道翹楚的兄長。
可是,他們對于這位兄長的認知卻乏甚直觀的感受。彼此年紀相差雖然也不太大,可是他們還未出生,這位兄長便早已經名滿江表。而當他們尚在庭下嬉戲、多有頑劣的時候,這位兄長早已經壯行中原,南北無人不知。
看到兩個小兄弟敬服之餘不乏疏遠的神态,沈哲子忍不住笑起來。若有所得,必有所失,他常年奔行在外,親情上難免有些疏離。不要說這些同輩中的兄弟,甚至就連自己的嫡子阿秀,也就是在這幾個月裡才親近起來。
“風物漸變,我家幼駒都已長成。看到兩個阿弟英挺面前,我都覺自己似是韶年不再。”
指着自家兩個小兄弟,沈哲子笑着跟老爹說道。這話語在外人聽來實在有幾分古怪,不像是兄長點評幼弟的口氣,但在座一衆家人們卻并不覺得突兀,包括老爹沈充在内,俱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倒也并非大家族中的勢利,實在是沈哲子這些年來諸多表現,讓人下意識忽略他的年紀與身份。
沈充在長子面前乏甚彰顯父威的機會,大概是要将這一份缺憾在其他幾個兒子面前找補回來,所以對這兩個少子也都是非常的嚴厲,指着他們冷哼道:“你們生此庭中,得享父兄澤蔭,可以少受寒庶奔勞辛苦。往年在江左不盡力于學,尚可推诿地狹屈志,可是如今既然已經入于河洛天中,就該謹記門聲煊赫不易,若敢做出什麼敗壞門風劣迹,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兩個半大小子在父親面前向來少得歡顔,大概也是受慣了這種厲斥,聞言後連忙彎腰道是不敢。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倒有幾分不忍,尤其念及後世諸多逆襲文學的描述,保不準這兩位庶弟當中就有人自帶天命光環,心裡窩着一團戾氣,先要奪了他的天下,還要惦記他的妻妾。這麼一想,心裡竟有種身為反派的自我覺悟。
當然這也隻是幾分噱念,沈哲子自己本身勇進至今,更明白這條路是怎樣的艱辛,并不存在什麼一咬牙、一跺腳就撞出一線生機的可能。
“我常在邊外奔行,少顧家門,倒是有虧長兄教誨表率之責。你們兩個如今已是卓然少進,不知治學如何?”
抛開心内些許雜念,沈哲子笑語問道,同時示意他們就近入座。
那兩個小子見阿兄态度和藹,并不似父親那樣嚴厲,這才松了一口氣,待到視線一轉請示過父親之後,才小心翼翼坐在側席中,繼而一闆一眼叙述各自學業狀況。
時下學子進學,雖然不像明清那樣從小到大各種儒學典籍安排的明明白白,但也大體都有一個步驟,幼時學字、漸長學詩,稍通聲韻句讀之後便要開始學經。
到了這一步,有家學淵源的自有親長耳提面命的教導,若沒有的話,有的就此打住,轉學其他庶事,也有笃誠向學者便走訪各方,遍尋名師。伊阙天中學府那麼大的名氣,就在于這可以說是此世為數不多廣有宗師公開講學的所在。
後世言及這個年代,或要說知識為世家所壟斷。其實用“壟斷”這個詞還是有些偏頗,更準确的說法應該是知識的傳播并不暢通,而非那些世家主動把持知識不失外洩。寒門子弟若真有志于學,雖然不如世家子弟那麼便捷,但也是有渠道選擇的。
而且就沈哲子的感受,單純讨論知識是否被壟斷也意義不大,歸根到底還是知識的變現途徑遭到了限制。
天中學府之所以有那麼大的影響力,關鍵還是在于馨士館與工程院可以說是行台對口的人才培養基地,那些學子們或許不排除真的求知若渴,但不占主流,更多的還是将此視作一個跳闆,借此進入行台統治機構内,才是真正目的。
就像後世知識已經那麼普及,俯拾皆是,也并沒有人人都成碩學鴻儒,甚至不乏草莽英雄深信學習無用。
沈哲子家門中就有這樣一個例子那就是沈勁,這小子命要比沈哲子好得多,沒有家業的憂困,沒有前程的憂困。原本沈哲子對這小子是深寄厚望,希望能将他培養成一個家門文盛的一個起點,可這小子卻偏偏不戀經義,轉好從戎。
不過沈玖、沈屹這兄弟倆倒沒有步了其二兄後塵,各自都在笃誠進學,一個拜在會稽虞喜門下,一個師從南陽大儒範汪。當然這也不排除他們不敢反抗老爹淫威,要知道沈勁這小子也是從北上壽春之後才徹底跑偏了。
從這一點而言,家長嚴厲也是有好處的。年輕人愛自由、要夢想,但那一點淺薄的人生閱曆和稚嫩世界觀實在不足支撐他們走出一條開闊大道,即便是有,也是運氣居多。
經學義理方面,沈哲子雖然并不刻意去學,但來到這個世界将近二十年之久,日常往來都是此世最為出色的經營,可謂不學有術、明于大理。
得知這兩個小子各自世承之後,稍撿一些學義問題考校一番,這兩個小子對答也都算中規中矩,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什麼奇異禀賦并真知灼見,但也可見學業用心,并不純以家門為恃而虛度光陰。
“天中所在,人情、風物廣博之處終究還是甚于吳中鄉土。既然已經北進,也不必再作豚犬戀家徘徊姿态,安心留在此處,年後各入館院進學,既能有益學識,也能廣于見聞。日後父兄力疲,家業維持都要系于你們肩上,切記勿作驕勝姿态。”
若這兩個小子尚是稚童,沈哲子倒不介意逗弄幾下以示親昵,但都長到了這麼大的年紀,再有什麼戲弄親昵反而不太合适了。于是沈哲子便也就擺正長兄姿态,正色叮囑道。
那兩個小子還沒有答話,沈充已經先一步皺眉沉吟道:“城南館院,早前我也前往遊覽,确是多有少賢林立,天中人物盛态,确非我吳中偏鄉可比。他們兩個小子雖然各受名師教導,但學業終是稚嫩,貿然如此是否有些不妥?”
講到這裡,沈充又望着兩個少子歎息道:“大凡你們稍具你們阿兄鱗爪之能,我也不必擔心你們見笑于人。才不及人尚在其次,累你阿兄賢聲,又見諸多秀賢優異,難免更生懈怠懶進之惰念。”
聽到老爹憂慮這些,沈哲子又笑起來:“父親這麼說,就實在太苛求我家兒郎了。人之禀賦各有差異,生來便具短長,因是才要求諸于學,識經明義,助益于我。我家阿弟縱然質非璞玉,若能善以雕琢,也可成為世中良器。教養事宜,實在不可稍存藏拙自晦之想。悠遊同侪之内,見賢思齊,知過能改,隻要長持自勉之心,久來上善得居,又何懼人笑我少時舊劣。”
講到這裡,他又說道:“我讓我家阿弟入讀館院,其實還有一樁緣由。他們兩個授業賢師,明年我也将要招攬盛請他們入于館院,随師入讀,也能不斷學業。”
這件事沈哲子倒也不是随口一說,以沈家目下家勢,沈玖他們兩個拜師進學自然不可能是尋常之選。
會稽虞氏本就是江東屈指可數的經學名家,虞喜在其家門聲譽僅次于去年病故的虞潭,且于天文曆法方面都有不俗造詣。而南陽範氏舊聲或是不高,但範汪卻也是頗為著名的儒學宗師,此後其家門内于南朝又出現範晔這樣的史學家。
如今馨士館祭酒顔含雖然聲望不淺,乃是述聖顔回之後,正色立朝,但卻早已年邁,不堪久勞。所以沈哲子早就打算邀請範汪北上作為顔含的副手,主持馨士館事務。至于禮請虞喜,則關系到編訂新的曆書這樣重要的事情,也是行台早就在讨論的事情。
沈充聽到這裡,才算是點頭答應下來,又不忘瞪眼恐吓那兩個小子道:“你們于此入學,便認真治學。就算年後我要歸鄉,但也會時常往來,若讓我知你們有什麼悖兄辱家的事迹,小心各自手足!”
那兩個小子聞言後忙不疊點頭,而後又對敢于當面回駁父親的兄長加倍的欽佩起來。
至于沈哲子聽到老爹動辄便以斷手斷足的惡聲訓斥兩個小兄弟,不免歎息,兒子這種生物,一兩個還是懷抱珍物,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就像老爹于自己是珍愛,于沈勁是冷眼,于這兩個小兄弟則是常年的厲訓。
不過也有例外,有的兒子哪怕隻此一個都令人難生愛意。
想到這裡,沈哲子便望向與老爹同在一席的二叔沈克,又忍不住替将要歸洛述職的沈牧擔憂起來,決定封鎖二叔北上入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