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台城内,氣氛可以用愁雲慘淡來形容。
原本郗鑒離都,假節前往琅琊,已經令得洶湧群情略有平穩。諸葛恢等一衆台臣們也都在做皇太後的工作,為王導争取與之身份、功事向吻合的哀榮規格。
沒有了太多雜事侵擾,褚翜等人也能安心為之後的吏治整頓而做準備。畢竟眼下再多喧擾,江北才是心腹大患,而整頓吏治作為台中的制衡手段,在當下就是重中之重,不能被其他的意外所打斷。
然而事情剛剛歸于正軌沒過幾天,都南的沈充又出了幺蛾子,他居然要親自前往琅琊吊唁。若是别人,還可以說是重于人情,但這種話唯獨不适合用在沈充身上。他與王家仇怨極深,而随着王導身死,王家剩下的族人對他隻有仇恨全無相忍,去琅琊那就是純粹的添亂。
果不其然,台輔們還沒來得及碰面商量怎麼勸住沈充,城東青溪沈充遇襲的消息便傳入了台城。
這消息恍如一記重錘重重的砸在台輔們心弦上,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感慨沈充這個人真是天賦異禀,凡有出沒則必驚人。
沈充遇襲,生死不知,這件事的性質可比王導的去世嚴重得多。後一件事台輔們還敢拖一拖,可是前一件事簡直就是要了他們老命。且不說沈充本身就高居三公之位,單單他作為沈維周的父親,被在近畿之地、衆目睽睽之下的追逐襲殺,這是逼迫江北南來用兵啊!
所以一俟得到消息,不獨褚翜即刻傳令周谟調集宿衛、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在最短時間内确定沈充所在以及安危與否,就連苑中的皇太後也被驚動而出,召集眼下尚在台内群臣,聚在太極前殿等待消息。
殿下沈恪深跪泣訴,不斷哀求一定要将沈充解救出來。那語調凄楚,令人聞之都險要落淚,然而聽在在場台輔們耳中,卻讓他們加倍的煩躁,心火幾乎都要從兇腔中焚燒起來。
台輔們雖然沒有親眼目睹沈充遭襲的場面,但在靜下心來稍作思忖之後,也都暗暗感覺這件事當中太多蹊跷,隻是眼下當着皇太後并沈氏苦主、包括滿殿台臣面前,縱然有什麼猜測,也都不好直接道出來。
“沈卿暫請稍安,且不說親翁本就是國之柱臣,單單維周在北為國苦勞,親長家小寄養都下,如今厄事驟臨,台内絕無坐望之理,一定會盡快将司空救回!既然眼下心緒難定,沈卿不妨暫且歸家,若是司空逃至安定所在,必然也會速速派人歸家報訊。”
皇太後雖然也是心緒煩躁,但這會兒也需要稍作按捺,勸慰沈恪幾句,然後便命内臣将他禮送回家。
待到沈恪離開後,皇太後才在殿上冷哼一聲,視線也轉為冷厲:“年前便有兇橫擄掠郊野,遭難者尚是小民。可是現在惡事發于都下,受害者也已經變為在朝三公。我想請問諸公,世道何以至此?是否下一次,禍事便要發于台苑之内,皇帝并老婦尚能安寝與否?”
群臣聽到皇太後厲斥,一時間臉上也都是冷汗津津,一個個頭顱低垂,默然無聲。至于實在避不過的幾名台輔,自褚翜以降俱都忙不疊離席免冠下拜道:“臣等惶恐,臣等死罪……”
“大惡頻生,自有該死罪衆!”
皇太後也實在是波詭雲谲的局勢變化折磨得耐心全無,将長久以來所積攢下來的悶氣發洩出來:“惡事驟發,罪于失察,暫且不論。可是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數個時辰,眼見天色将晚,尚無絲毫訊息傳回,誰能道我沈司空究竟是生是死?”
褚翜等人聽到這話,臉色更加難堪,一時間也不禁埋怨負責搜查的周谟,無論有無所得,最起碼也該捏造一兩條線索報回啊,這不是明擺着要給人借題發揮的機會嗎?
“再派宿衛,若是不能救回司空,不要再讓護軍見我!”
皇太後又厲聲說道,她對台臣的不滿,主要還是集中在護軍這個位置上。雖然她也不見得多麼信任國丈衛崇,但這是她指定的人選,結果沒有什麼明确理由就被台輔們給趕走換上了周谟,這是打亂了他對朝局的安排。
褚翜聞言後眉頭便微微一皺,急忙說道:“眼下六軍營宿俱都出動,若再增遣,恐怕會影響到都下乃至台苑防務……”
皇太後聽到這話,心内也是不免一突,台苑的安危是她心底最敏感的一根弦,始終繃緊着,雖然蘇祖作亂已經過去經年,但那混亂場景每每還在夢中浮現而将她驚醒。
聽到褚翜這麼說,皇太後便也不再強硬要求加派人手,隻是轉而忿忿道:“或是婦人淺見,我真不知諸公如何任事!宿衛六軍防衛京畿重在,早年驸馬在都善治重建,也為公帑多有創收,并非乏用,何以事到臨頭,竟然無兵可用?畿内尚且不能肅然,為何此前又要強遣宿衛閑置宣城内邑?難道江北十幾萬精勇王師,賢能柱臣,尚且不能庇護江東生民安寝?”
此言一出,作為主持此事的褚翜臉色不免變得更加難看起來,他也聽出來,此事若是沒有一個好的結果,周谟這個護軍鐵定是要動一動了。
然而皇太後意圖并不止于此,她轉而又說道:“既然宿衛乏用,那麼近鎮所在呢?曆陽乃是名門國戚……”
“此事萬萬不可!”
皇太後話還沒有講完,堂下褚翜、諸葛恢等人忙不疊齊聲開口打斷,那衆口一辭,極富默契的樣子,頓時讓皇太後臉色更加難看起來。
幾名台輔暗中交流一下眼神,最終還是尚未過分挑釁皇太後底線的諸葛恢開口道:“外鎮、内宿終究職任不同,名臣誠是可信,然而卒衆終究難悉上意。即便有調度之需,也不宜倉促急就,事從宜緩,以律令教之……”
諸葛恢還在那裡斟字酌句,試圖将皇太後的意圖稍作拖延。可是當他講到一半的時候,殿外台城内突然響起了沉悶悠長的鼓号聲。
聽到這些聲音之後,整個太極前殿内已是一片嘩然,而穩坐殿上正在垂首假寐的皇帝也陡然驚醒,整個人都從禦座上跳躍起來,滿臉惶恐的撲向皇太後,口中則惶然道:“母後,又是哪裡作亂……”
皇太後這會兒也是氣焰全消,張臂将皇帝攬在懷内,驚恐着甚至叫破了音:“因何鳴鼓?速速去探!速召六軍入拱……”
台城内鳴鼓吹号,乃是蘇祖作亂之後的新規定,在近畿所在發生确鑿兵禍之後作為示警之用。所以當這鼓号聲響起之後,皇太後與皇帝都是驚弓之鳥一般惶恐,而殿中群臣也都恍然色變,隻覺得天幕都驟然陰沉下來,各自汗流浃背。
不旋踵,便有幾名台臣匆匆沖進殿中,甚至來不及跪拜,直接沖入叫嚷道:“琅琊郡中民變,亂民控住王太傅家院且轉攻金城……”
聽到這一消息,滿堂人衆呆若木雞,各作愕然姿态。首先反應過來的便是諸葛恢,片刻時間之内,他整個人都如同被從水裡撈起一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鄉中竟**邪,臣難辭其咎,叩請去職謝罪,再請诏命引衆趨往誅殺鄉邪!”
“這、這……”
皇太後這會兒也是瞪大了眼,雖然不再驚得瑟瑟發抖,但一時間也完全不知該要如何應對。
“執政之位,豈能因民亂決之去留!況且眼下民亂詳情未知,臣請急召護軍歸府,大桁以東備置六軍,深作戒備,再遣精騎東向刺探……”
褚翜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一邊充滿狐疑的瞥了諸葛恢一眼,一邊同樣疾聲說道。
“就依司徒所言,台内兩千石即刻甲衛入拱……不、不,再急召曆陽稚恭率衆入衛、派人、即刻派人往廣陵通知驸馬,命他整軍平叛,速去、速去!”
皇太後這會兒思緒才總算略有條理,即刻便做出了應激安排,隻是這兩個安排俱都讓台輔們心情直墜谷底。雖然尋常時節,皇太後理智上也知該要警惕強藩,可是一旦發生動蕩,心裡想到的第一人選、首要選擇便是她家那位賢婿,便再也沒有了顧忌。
褚翜等人聞言後,忙不疊要開口喝止,然而後方的何充卻連忙拉了拉他們衣袍暗示不可。眼下皇太後正是驚恐未定,渴望安全感,他們若在此刻阻撓,那無疑會更加激化矛盾。
反正無論皇太後做出怎樣的選擇,執掌诏命的是他們,眼下最先要做的便是深察琅琊民亂究竟是怎麼回事,實在不宜在殿上做無謂争執。
所以群臣忙不疊将皇帝并皇太後送入苑中,同時留下一部分人看守。接着褚翜等台輔們才又匆匆返回台内,各作安排。
這會兒,褚翜才臉色鐵青的望着諸葛恢恨恨道:“琅琊民亂究竟何事?這難道就是道明樂見結果?梁公正是志驕,目下其父又生死不知,若由其人南來平亂,你我俱無善歸!”
諸葛恢這會兒也是滿頭大汗來不及擦拭,他根本沒有心情去在乎褚翜的态度,隻是跺腳怒聲道:“劣子,劣子!此等大惡,怎敢不報……早知今日,早年不該讓王氏子生出江州!”
眼見諸葛恢也被這消息震驚的語無倫次,其他人縱有憤怒,一時間也隻能稍作按捺。隻是在反過頭來思考當下亂局,更加覺得頭疼欲裂,沈充遁走、琅琊民亂,還要提防皇太後狗急跳牆招引不該招引的力量入都,俱是要人命的大事,一時間甚至不知該要處理哪一樁。
彼此又作幾番商議,衆人才決定将宿衛分作兩部分,一部分丹陽、吳中良家子用以搜索沈充下落,另一部分則即刻調往覆舟山憑險布防。
可是做出這些安排之後,突然又有苑内來信說是剛有苑诏私出,去向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