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默裡克的七十多個小時,夏樹有近一半的時間在那棟普通旅館的頂樓房間裡度過。從前的他,覺得無法相守的愛情就應該放棄,可真正置身其中的時候,才發現愛情根本是不講道理的。“因愛而選擇放手,因愛而始終牽挂,哪怕隻是遠遠看上一眼,心裡也是由衷的幸福”――這聽起來好像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傳奇,卻不知不覺成了自己的故事……
帶着無盡感懷離開利默裡克,夏樹來到了科克港。6年前,一場風暴讓他随“夏洛特”号海軍訓練艦偶至此地,時隔六載故地重遊,港灣依舊美麗,菲特萊斯旅館也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可歲月的皺紋爬滿老菲特萊斯的額頭,而他的孫女,凱莉,已從春心萌動的少女變成了體态豐腴的少婦,屁股後面跟了兩個很萌很q的孩童;他的孫子,萊奧,不僅結了婚,還精心打理着菲特萊斯咖啡館,生活看起來正處于美滿充實、平靜祥和的狀态。
時間能夠改變人們的容顔,也能夠磨圓人們的性格,卻難以改變人們内心深處的追求與渴盼。瞞着自己的家人,萊奧依然與當地的獨立運動組織保持着緊密聯系,而當初夏樹在藍心咖啡館見到的愛爾蘭人吉布森,兩年前因為走私違禁物資而遭英國統治當局逮捕,并被判處40年監禁。不過聽萊奧說,吉布森雖然失去了人身自由,卻未停止他為之奉獻一切的愛爾蘭獨立事業。這位面相和藹、樂善好施的中年人努力讓許多獄友意識到,愛爾蘭人的獨立運動不能寄希望于敵人的仁慈。于是,從那座監獄刑滿釋放的人,很多都加入了獨立運動組織。不僅如此,吉布森還攥寫文章,為愛爾蘭人的自由大聲疾呼。這些内容在英國報紙上無法刊載,便以傳單和小冊子的形式進行傳播,兩年來,吉布森的名字在科克港及周邊地區已經成為了民族英雄的代名詞。
僅觀科克港一地,人們或以為愛爾蘭的獨立運動已時機成熟。實際上,而最近幾年,德國海軍諜報部門陸續向愛爾蘭各地派遣了十數名間諜人員,由他們同近百名喬居于此的德國人或者德國後裔建立了秘密合作關系。在有限的時間裡,情報員們還很難打入關鍵部門獲取機密信息,但他們對各地民情民意、輿論走向的收集為上級機構分析愛爾蘭局勢提供了可靠的資料。事實上,英國的政治和軍事勢力是如此強大,若以吉布森宣揚的武力手段尋求自主權利,僅憑愛爾蘭之力将是以卵擊石。所以,多數愛爾蘭人将獲得自治權的希望寄托在政客身上,例如影響力較大的愛爾蘭議會黨,多年來就一直緻力于通過合法途徑改變愛爾蘭的政治地位。1912年,他們屢遭挫敗的努力終于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他們提交的自治法案在英國下議院三次通過,這意味着兩年之後,該法案将自動成為法律而付諸實施,屆時愛爾蘭将成為英國的一個自治地區――這雖然還不是愛爾蘭人世代渴盼的真正自由,但此時的大英帝國正處于它的鼎盛時期,能夠獲得地區自治權,已經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憑借自己對曆史的了解,夏樹知道,這種看起來已經唾手可得的自治并不會輕易降臨。因為宗教信仰和經濟利益的緣故,北部厄爾斯特地區的愛爾蘭人反對并阻撓愛爾蘭獲得自治權,他們同英國關系緊密,在英國國内得到了保守黨的大力支持,他們成立了反對自治的黨派,統一黨,并且成立了厄爾斯特志願軍,準備用武力反對自治,而英國政府也借着戰争爆發的機會一再推遲自治法案的生效。多數愛爾蘭人終将意識到,唯有徹底擺脫英國的統治,才能夠獲得他們夢寐以求的獨立自主權利。
盡管現在,像吉布森一樣主張以武力謀求國家獨立的人在愛爾蘭屬于少數派,但總有一天,他們會成為星火燎原的力量――夏樹對此深信不疑,自1907年以來,他一直秘密地向萊奧和吉布森提供援助。眼下歐洲的局勢日趨緊張,英德兩國關系已轉向對立,戰争随時有可能爆發,在英國後院縱火準備也應由播種澆水進入施肥扶正的階段。所以此次來到愛爾蘭,夏樹決定會一會愛爾蘭獨立運動組織的領導者們,以便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形成關鍵性的共識。
愛爾蘭第一個獨立運動組織――愛爾蘭共和黨人兄弟會,建立已有半個多世紀。它是目前愛爾蘭規模最大的獨立運動組織,活動範圍遍及愛爾蘭各地,吉布森早先所領導的自由運動協會也屬于它的一個分支。經由萊奧牽線搭橋,夏樹在科克港的一處私人寓所内跟愛爾蘭共和黨人兄弟會的幾個重要人物見了面。
如同夏樹預想到的情形,在愛爾蘭南部獲得民衆廣泛支持的愛爾蘭共和黨人兄弟會,組織者是一群樣貌平平的中青年。他們的衣裝同外面大街上的行人無異,也沒有暴力抵抗英國統治的彪悍氣場,他們看起來更像是某個業餘愛好組織或是雜志編輯部的工作人員,而非在數年之後領導一場獨立戰争的領袖人物……
“‘英格蘭的危機是愛爾蘭的機會’,這是我們的一句古老格言。夏天的時候,我們聽說英國和德國幾乎已經處于開戰狀态,由于德國的讓步才在最後一刻避免了戰争的發生。”
說話這人自稱“皮爾斯”,高鼻梁、深眼窩,烏黑的頭發梳成時下流行的二八開,身上穿着一件樣式略顯老氣的黑色外套,語氣顯得穩健大方,臉上也挂着善意的禮貌,而他提出的問題卻暗藏犀利,一箭中的。
談話剛剛開始,雙方都在試探節奏。夏樹有技巧地回答道:“讓步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事實上,整個德國都把這次讓步視為恥辱,下一次,我們絕不會再向對手低頭,絕不。”
“下一次麼?那會是什麼時候?”
“也許一年,也許幾個月。答案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夏樹說。
“喔?”
皮爾斯雙手放在腹部,兩根大拇指相互繞玩着。其餘幾個人則是安靜的聽衆,絲毫沒有急于插話的表現。
兩家有意展開合作的公司初次接觸時,彼此都會詢問對方的情況,哪怕事先已有所了解,也仍會當面求證。抱着同樣的心理,夏樹發問說:“聽聞你們準備成立一支半正式的武裝部隊?”
皮爾斯的目光略略有些變化,大拇指也暫停了這單調的遊戲。
“針對北方那些英國走狗組建的所謂厄爾斯特志願軍,我們成立了愛爾蘭志願軍,現在已有400多名自願加入的戰士。這個數字比起你們的軍隊是微不足道的,規模也僅相當于英國在愛爾蘭常駐軍隊的百分之一,但選擇加入愛爾蘭志願軍的每一個人都是内心充滿勇氣的鬥士,是為了實現理想而敢于獻出生命的人。”
不同于後期屢屢制造恐怖襲擊的愛爾蘭共和軍,早期的愛爾蘭獨立武裝是真正的戰士。在難以想象的惡劣環境下,他們同強大的英*隊展開遊擊戰,最終為自己的國家赢得了獨立主權。因此,夏樹以肅然起敬的态度說:“尋求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是偉大、光榮而神聖的事業,為此毅然同百倍于己的敵人作戰,這種勇氣與鬥志是我一直非常欽佩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為這些勇敢而可敬的戰士做些什麼。”
皮爾斯側頭看了看他其中一個夥伴,溫緩而平靜地說道:“我們需要大量的資金、武器、彈藥和醫藥器械,長遠考慮,我們還計劃建立幾個秘密的軍事基地,逐步擁有維修武器、生産子彈的能力。”
皮爾斯所看之人自稱“坎特”,他穿着一條工人式的背帶褲,發音有些饒舌,語速又很快,夏樹需要全神貫注才能領會他每一句話的意思。
“我們的設想,是在兩年之内組建五十支百人規模的武裝分隊,這樣一來,我們的戰士人數雖然比英*隊少,卻可以利用地形優勢和民衆的掩護支持同英軍作戰。所以,我們迫切需要6000支步槍、100挺機槍及50萬發子彈。不必擔心這些武器的保管和使用,我們會讓這些勇敢小夥子訓練成最優秀的戰士。”
“我們可以無償提供你們所需要的武器彈藥。”夏樹爽快地作出了回答。這些武器彈藥的數字對愛爾蘭人意義重大,對軍事工業極其發達的德國則算不上什麼。隻消德皇威廉二世大筆一揮,整船軍火幾天就能準備妥當,問題在于如何讓愛爾蘭人把這種援助當成朋友的寶貴禮物而不是豪強的随手饋贈。
緊接着,夏樹用他那帶有愛爾蘭口音的英語連貫流暢地說:“坦白來講,英國現在把德意志帝國視為拿破侖法國之後的最大威脅,無時不刻地想着如何搞垮這個強有力的競争對手,德國想要生存發展下去,就必須想方設法突破英國的外交政治和軍事封鎖。另一方面,哪怕你們建立了5萬人規模的正規部隊,要想打敗英*隊還是非常困難,也正如你們的格言所說,唯有英國深陷困境的時候,你們才能獲得最佳的獨立機會……我們的合作對彼此都有好處。”
皮爾斯應道:“您說的沒錯,我們的合作對彼此都有好處,前提是這種合作必須是真心誠意的。”
夏樹雙手攤開,調侃式地微笑說:“作為德意志帝國的王子,掌握着德國海軍最高機密的關鍵人物,就這樣一個人坐在你們面前,難道還不能表達最真摯的誠意?”
愛爾蘭共和黨人兄弟會的夥伴們相互看了看,用眼神迅速交流了意見。
夏樹繼而說道:“隻要對我們雙方有利,别說6000支步槍,就算增加十倍,我們也願意提供,而目前最大的問題是物資在運輸途中易遭英*隊攔截搜查。就算英國人知道這是我們所為,我們也不懼怕他們的外交壓力,可一旦英國高層意識到我們之間存在軍事性質的合作關系,定會在你們的實力發展起來之前先發制人,以皿腥冷酷的手段清理掉你們。”
坎特說:“在英軍眼皮底下秘密運送物資,我們的經驗比任何人都豐富。”
話雖如此,眼神卻不夠自信。
夏樹很客氣地沒用吉布森之事掃他們的顔面,盡管有快艇和小型潛艇用作近海接應,在大宗軍火物資運送上岸之後,如何妥善運抵秘密地點并長期存儲,可不像克拉克剛剛說的那樣輕松。
“好吧,如果你們能夠建立起足夠安全的隐秘通道,我們将盡快向你們提供這批槍械彈藥。需要提醒的是,一支毛瑟g1898空槍重4。2公斤,一挺mg08空槍重17。8公斤,1000發7。92毫米步槍彈重26千克。我想你們可能還需要0。8公斤每顆的長柄手榴彈或0。4公斤每顆的卵形手榴彈,75毫米口徑的速射型山炮也是不錯的支援武器,它們空重600公斤,可拆卸搬運,炮彈每發12。7公斤。”
夏樹精心準備的這些重量數據和盤托出,果然讓皮爾斯等人大感意外,他們此前顯然沒有用這樣精确的方式來權衡自己實際擁有的運力,而除了英國駐軍的警戒搜查,他們其實還必須警惕叛徒的告密以及消息的意外洩露。
夏樹趁熱打鐵道:“除了軍火物資,我們準備把資金援助從現在的1萬英鎊每年增加到5萬英鎊,而等到你們的志願軍規模進一步擴大的時候,我們還将提高援助金額。此外,我們還将視情況向你們提供魚雷艇和作戰潛艇,幫助你們真正建立起足以讓英*隊不敢輕視的武裝力量。”
這大概是兄弟會組織者們做夢都不敢想的優厚條件。
因為夏樹的慷慨,皮爾斯反而警惕起來,他一臉嚴肅地看着遠道而來的德國王子:“約阿希姆殿下,如果您提供這些援助為抱着控制愛爾蘭志願軍的想法,那我奉勸您早些放棄,它隻會為愛爾蘭的自由獨立而戰。隻要達成目的,無論英德之間的戰争是否還在進行,我們都将停止與英*隊作戰。”
夏樹一點都不意外:“這是你們的自由,皮爾斯先生,我尊重你們的選擇,并保證不介入你們的内部事務。隻是恕我直言,在德國擊敗英國之前,英國政府不可能接受你們的獨立要求,以你們自己的力量也很難将英*隊驅逐出愛爾蘭。别忘了,我所說的戰争将在一年之内爆發,沒有強力的外部援助,你們的志願軍一年之内能達到什麼樣的規模?”
領袖應有的氣勢在皮爾斯身上剛有所體現,經夏樹這麼一說,便當即縮了回去。夏樹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細節。在這之前,他也從萊奧那裡獲知了一些關于兄弟會以及愛爾蘭志願軍内部權力結構的情況。皮爾斯、坎特等人并非最高領導者,他們主張以武力對抗的方式迫使英國承認愛爾蘭的獨立地位,而兄弟會首領及愛爾蘭志願軍創始者奧恩-麥克爾内,卻主張以武裝對峙而不是直接暴動的形式建立共和,因而他反對同德國人進行任何形式的合作。
也就是說,這場面對面會談,實際是由兄弟會和愛爾蘭志願軍内部的武力共和派瞞着組織最高領導者進行的。實際上,他們對獨立運動的理解代表了多數兄弟會、志願軍成員的觀點,同時也是符合曆史潮流的抉擇。
既已吊起了對方的胃口,夏樹開始一步步提出自己的設想:“據我了解,英國政府目前對航空器材的管制還很薄弱,我們可以借助飛機和飛艇批量運送武器彈藥至愛爾蘭,而你們要做的就是做好在近岸水域接運物資,并将物資運往隐秘的儲藏點。你們覺得如何?”
皮爾斯考慮了一下:“完全沒問題。”
夏樹爽快地表示:“隻要秘密航線建立起來了,我們可以保證在6個月内運送你們所需的6000支步槍、100挺機槍及50萬發子彈到位。”
皮爾斯并不急于表态,這時,站在坎特身旁,自稱“佩爾瑟”的瘦高個主動插話說:“有一個技術性的問題……你們的毛瑟步槍能否使用英軍恩菲爾德步槍的子彈?”
答案是肯定的,毛瑟g1898是7。92毫米口徑,英軍的恩菲爾德是7。7毫米口徑,0。22毫米的差距是肉眼難以分辨的,而在技術上,口徑更大的毛瑟步槍完全可以使用英軍子彈,隻是準度和射程略受影響,但英軍的恩菲爾德步槍反過來使用德軍子彈時就會造成炸膛,從這一細節便能夠看出德國人在軍事方面是多麼的禅精竭慮。
不過,夏樹沒有正面回答,臉上的表情依然如無風的湖面一般平靜,他娓娓說道:
“我14歲加入軍隊,讀過有關近三百年來每一場戰争的記載和描述,并先後目睹過意土戰争和巴爾幹戰争的情形,清楚影響戰争勝負的各種要素。從那些以弱勝強的戰例來看,軍隊規模的多寡、武器裝備的強弱并不是戰争的主宰因素,客觀來說,你們要打敗英*隊是很有機會的,關鍵在于誰能夠堅持得更久――堅持到形勢迫使對方妥協為止。如果你們認同這一點,那麼,我以個人名義建議你們在英國因戰争而全面封鎖愛爾蘭之前,想方設法建立起自己的兵工廠來,哪怕一開始隻能維修槍械,用回收的彈殼加工制作子彈,以及制造簡易的炸彈,對于持續作戰也是很有幫助的。”
會面談話開始以來頭一次,愛爾蘭共和黨人兄弟會及愛爾蘭志願軍的領導者們通過眼神交流和低聲耳語的方式進行讨論。過了好幾分鐘,他們當中的領頭者,皮爾斯,對夏樹說:“您說得很對,我們确實需要更多的援助,理論上,我們可以用你們提供的資金去購買所需的機器設備,但實際具有可行性的辦法仍是由你們提供并運送這些機器設備到愛爾蘭來。我們同意你們派遣一批技術人員前來幫助和指導我們建立兵工廠、戰地醫院等設施,但這些人的行動必須完全聽從我們的安排。”
“這是明智之選。”夏樹說,“可惜巴爾幹戰事已經結束了,不然你們還可以像我們一樣派遣人員随奧斯曼軍隊作戰,唯有親眼所見、親身參與,才能真正領會戰争技能。”
坎特插話道:“聽殿下這麼說,想必已經在巴爾幹戰争中領會到了真正的戰争技能咯?能給我們詳細講講麼?”
“巴爾幹戰争的時候,我因為艦艇建造事務而未能抽身前去,但在意土戰争期間,我指揮一支魚雷艇部隊襲擊了意大利艦隊……沒錯,就是那場驚動世界的夜襲――伊奧利亞海之戰!”夏樹漫不經心地洩露“天機”,事情已經過去了快兩年時間,外界對那場夜襲的内幕仍滿懷好奇,意大利人則早已買通奧斯曼官員,從而獲知了這個令他們敢怒不敢言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