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約二三十分鐘左右,洛陽那高大的城牆,便出現在衆人的視線當中。
“啊?那是什麼?”甚少大驚小怪的侍劍忍不住出驚呼之聲。石越與李丁文、陳良、劉道沖,以及所有一行近百人,都被眼前之情景驚呆了。
數以萬計的人,整整幾萬人,擁簇在洛陽城的東門前,翹望着石越一行的到來。這是石越從未想像過的壯觀場面,他忍不住小聲的問道:“他們在做什麼?”
“似乎是在歡迎公子。”李丁文微笑道。
“我不過是路過洛陽……”
“也許正因為這樣才讓他們如此熱情。”
“會不會太張揚了一點?”石越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這似乎不是公子所能控制得了的。”
仿佛是為了印證李丁文的話,忽然,便聽到史洪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門高聲喊道:“石學士來了!”
頓時,平靜的現場沸騰起來。城樓上鞭炮聲響起,人們争先恐後的踮起雙腳,努力看着騎着一匹白馬進城的石越,一面還大聲的議論着自己的觀感。不知是誰最先拿起繡球抛向石越,頓時便有無數的手帕、香囊抛向石越,瘁不及防的石越被這些東西弄得尴尬不已,還不好意思躲避,隻能一直保持笑容硬生生的忍受着這些飛來的“暗器”。好在史洪的騎兵很快現了這個狀況,立即排成密集的隊型擋在了石越的兩旁。
“子明。”
“韓國公?!”
富弼出現在石越等人眼前之時,連李丁文都竦然動容。須知富弼自從退隐西京後,别人若想見他一面,都是千難萬難,不料他竟然會親自到東門迎接石越。
“子明光臨洛邑,竟讓西京出現前所未有的盛況,真讓老夫大開眼界。昔日王相公過洛,洛陽萬人空巷,但是他亦不曾受過這許多繡球與手帕。”富弼親熱的挽着石越的手,迎他入城,一面不忘調侃着石越。
石越郝顔笑道:“勞動韓國公大駕,晚輩心中難安。本當晚輩上府請安的。”
“你遠來是客——來,子明,這位是……”富弼一面給石越介紹洛陽的主要官員與名流,包括嵩陽書院的山長、《西京評論》的社長等等。
到城中,卻見城中街道早已清道,但是兩旁觀看的民衆卻一點也不曾減少。還有不少商家,主動在門口焚起了香案,以示歡迎……
石越知道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西京洛陽聚集了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舊黨大臣。因此,西京洛陽,在某種意義上,是舊黨的老巢。自己和舊黨關系一向良好,和富弼更有特殊的交情,而且以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受到百姓的歡迎也并不奇怪。但是如此大張旗鼓的歡迎,卻讓自知受到皇家疑忌的石越有點忐忑不安起來,這不是更加增添了皇家猜忌自己的理由麼?
他看了一眼和自己顯得親密無間的富弼,卻見富弼滿臉的笑容,不斷的在馬上向百姓點頭緻意,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石越心中不由奇怪起來——富弼難道會不知道自己出任陝西路安撫使的真正原因?
當天晚上。韓國公府。
客廳中隻有石越、富弼、李丁文三人。
石越注目那幅旌鶴降庭圖良久,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韓公,今日之事,會不會太過于張揚?晚輩現在身處嫌疑之地……”
富弼似乎早已知道石越必有此問,不待他說完,已經微笑道擺了擺手,轉目注視李丁文,笑道:“先生可知道老夫何以如此大加張揚,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子明深得百姓之愛戴,元老之器重?”
李丁文略略欠身,回道:“在下亦覺疑惑,不過在下知道韓公之安排,必有道理。”
富弼得意的捋了捋胡須,笑道:“朝廷之事,老夫大體已是知道。皇上讓子明安撫陝西,為的是三個不放心。”
石越黯然點頭,歎了口氣。
“但是子明也要看到,皇上卻是一片成全之心。”
“晚輩已經知道,司馬君實在晚輩離京之時,寫了一封書信給我,已點明此意。”
“朝中暗潮湧動,有人妄想身居九五,若子明在朝中,則子明是必争之人,皇上是聰明之君,皇上既怕子明你立場不堅定,又怕你立場過于堅定。因此迫不得已,才把子明你放到陝西來。”
“這……”石越與李丁文面面相觑,皇帝怕他立場不堅定倒也罷了,怕他立場過于堅定,卻未免有點匪夷所思。
“依老夫的猜測,則宮中必有人向皇上進言,猜忌子明你。大抵之言,無非你過于自愛,矯情近僞;又或者萬一有不測,主少國疑,而子明又過于年輕之類。而子明平素謹慎,必然于内侍宗室,皆不敢得罪。若皇上知道此事,必然會懷疑這些猜忌之語,終會傳到子明你的耳中。因此,既便皇上本來無疑你之意,此時卻也不得不疑你。皇上擔心的,是怕你聽到有人進言,因此立場不穩,鑄成大錯。但這些話,皇上卻不能向你明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本無2心,因為被猜忌,反生出2心。老夫料來,這才是皇上所不放心你的。”
石越與李丁文聽到富弼的這番分析,不由暗自歎服。
“因此,若子明你處處小心謹慎,堤防這,堤防那,你越怕惹疑忌,皇上就越是要疑你。因為皇上就是在懷疑你認為皇上在疑你。自古以來,君臣之間,最難善始善終。因為每個皇帝有不同的才華與性格,你若以為韬晦便能讓皇上信任你,那你便是大錯了。大丈夫,要審時度勢,對不同的情況,采取不同的對策。所以,老夫才不憚禦史彈劾,大張旗鼓迎你入城。一來讓朝廷知道你的聲望,二來釋皇上之疑。至于那些猜忌你子明太年輕太能幹的人,不管他是誰,子明你都管不了,也不用管。因為這種猜忌,你怎麼樣都躲不掉的。你隻要讓皇上放心你就行了,因為隻要皇上在一日,皇上就不會怕你能幹,不會怕你年輕,皇上就怕你不能幹不年輕!”富弼若有所感的歎道:“——這個道理,老夫用了近十年時間才明白過來。”
石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富弼行了一禮,謝道:“晚輩謹受教。”
富弼微笑受了這一禮,又道:“但所謂過猶不及。子明你亦不必刻意張揚。老夫替你張揚,與你無關,你受了便是。若是你自己,謹慎慣了的,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也不可以太過了。凡事皆須适度。這個就要看你自己去把握。”
“是。晚輩理會得。”石越自從回到宋朝以來,還從未對人如此恭敬過。連李丁文都正襟危坐,認認真真的聆聽富弼的建議。
“方才我又說皇上又怕你立場過于堅定,子明可知道是為什麼?”
“還請韓公賜教。”
“原因亦很簡單,皇上怕你步王介甫的後塵。”
“這?從何說起?”
“子明你若立場過于堅定,兩宮太後,子明你敢保證你不會至少得罪一位?”富弼含笑問道。
“這……”石越與李丁文已經明白了**分了。
“皇上日後還要倚重你改革圖強,王介甫為兩宮太後所不喜,于是反對者更加堅定。前車之鑒,皇上豈可不防?這種争權奪位的旋渦,但凡沾上了,要不樹強敵,除非是強敵全死了。但是偏偏皇上要做仁愛之君,這些人最終絕不會如何。若子明你立場過于堅定,到時候就會招人忌恨,于改革圖強之大業,頗有妨礙。這是皇上一生志向所寄,皇上卻是會要盡量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