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降旨布告天下,鹹使知聞,不多時,便在長安傳揚開。
鐘家女郎正當韶華,卻願為父親常伴青燈古佛,市井之間自是贊譽連連,士族亦有所感慕,賦文褒美,更有人以此上書,言及盛世有賢女,正是教化大行之兆,合該入本朝傳記。
朝野之上說的還不算離譜,市井之間卻傳的沒邊了,還有人說,鐘家女郎原是天上仙娥,下凡曆劫,凡人不足與配,所以才有了這一樁事。
鐘意居于府内,這等議論是聽不到的,越國公府的郎君們倒是能聽見這許多褒美,隻是思及幼妹即将離府,往青檀觀中清修,如何也歡喜不起來。
崔氏隻這一個女兒,自她出生後,便心心念念開始準備,唯恐哪裡委屈到她,知道她下半生要常伴青燈,孑然一身,心裡着實難過。
院落裡有十幾顆樟樹,是女兒出生那年種的,原是準備砍掉,做出嫁箱奁的,現在已經用不上了。
她自去年起,就開始為女兒準備嫁妝單子,鋪面莊園珍玩古籍,林林總總不知寫了多少,也都做了無用功。
在女兒面前,崔氏不好将這些情緒表露出來,惹她傷懷,私下裡卻哭了幾場,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個自在,”鐘意臉色依舊慘淡,較之前幾日,卻好了些,她勸慰母親:“做了他家婦,再不能跟在家一樣憊懶,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兒育女,幾十年下來,竟沒半刻是為自己活的,好沒意思。”
崔氏實在是傷心:“你說的倒是輕巧,現下自在,以後怎麼辦?等你老了,孤零零一個人,誰照顧你呢?”
說到最後,她不禁垂淚:“阿娘想想,就覺得難過。”
“誰說女人天生就該相夫教子?”鐘意握住母親的手,含笑道:“我一個人,有錢有閑,也可以過得很好。”
她曾經有過兩個丈夫,都是世間一等人物,羨煞旁人,可到最後,都是慘淡收場。
于他們而言,她是附庸,是裝點,是一件美麗的、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緻瓷器,他們或許都曾經愛過她,但他們和她,從來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鐘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薩入夢的契機擺脫婚約,也絕了以後的嫁娶希望,這就很好。
……
事關自家女郎性命,越國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後,便令人置辦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準備送鐘意往青檀觀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帶這麼多東西做什麼?”鐘意翻看母親遞過來的随行單子,失笑道:“觀内清簡,太過奢華,會叫人笑話的。”
“你哪裡過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帶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簡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帶個兩個吃慣了的廚子過去?”
越國公愧對女兒,也是心疼:“你隻帶玉夏和玉秋過去,照看的過來嗎?還是再帶幾個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們擔心我,可青檀觀跟家裡不一樣,”鐘意勸道:“不如這樣,我先去小住幾日,缺了什麼、短了什麼再差人回來取,左右就在長安,相距不遠,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時候,好不好?”
她将話說到這個份上,越國公夫婦隻能點頭:“那便先如此吧。”
他們剛說完,鐘意的兩個兄長便偕同妻子過來了。
長兄鐘元裕面有憂色:“阿意好些了嗎?”
二哥哥鐘元嘉則皺着眉:“我看外邊人在收拾箱奁,你隻帶那點東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擔心,”鐘意先回答了長兄的問題,然後才答二哥哥:“帶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話,我剛才勸完阿爹阿娘,你倒來招我。”
她氣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帶笑,幾人也不忍再勸,彼此說笑幾句之後,道了再聚。
青檀觀在長安城外,露華山上,自越國公府前往,約莫有半個時辰路程,出了城門遠眺,便見山勢蒼茫,氣勢雄渾。
時任青檀觀觀主乃是今上的胞妹益陽長公主,說起來,鐘意也該叫一句表姑。
益陽長公主也是可憐人,成婚幾年,驸馬便因病去世,她與丈夫鹣鲽情深,沒有重新選婿,褪去華服,在青檀觀落飾出家了。
皇帝降旨,又牽扯自身,益陽長公主自然有所聽聞,叫人将觀内院落清理出來,方便鐘意居住。
崔氏原本是想同女兒一道過去的,隻是她這幾日也辛苦,精神不濟,鐘意不忍心叫母親奔波,便勸住了,叫父親與長兄送自己過去。
因是皇帝降旨,許其入觀清修,鐘意一行到時,青檀觀格外禮遇,益陽長公主偕同若幹女冠,親自出迎。
鐘意褪去華裳貴飾,絹衣素冠,雅緻翩翩,衣帶臨風之态,連一衆女冠,都有些癡了。
益陽長公主也是一怔,方才歎道:“好個妙人。”
她年不及四十,相貌端柔,不乏天家貴氣,許是因為常年清修的緣故,氣息甯靜,十分平和。
“你來這兒也好,我也有人作伴,”偕同兩個年輕女冠,她親自引着鐘意到後院:“幾個院落常年有人打掃,你自己挑個喜歡的便是。”
鐘意向她道謝,上前去細看一會兒,道:“便選北側那座吧。”
越國公在側,微吃一驚:“是不是太偏了些……”
“那兒安靜,”鐘意說:“景緻也好。”
她既這樣講,越國公也不好說别的,益陽長公主則道:“表哥安心,觀内有侍衛往來巡護,自是周全,有我在這兒,也委屈不到懷安居士。”
越國公又道了聲謝,吩咐人将一幹箱奁用度送過去,自己卻趁着最後時間,同女兒話别。
“雖是出家,卻也不是絕世,青檀觀離家不遠,得了空,我們便來看你,”他握住女兒手掌,諄諄叮囑:“我留了十個護衛在此,供你日常調遣,你缺了什麼、少了什麼,隻管吩咐他們便是。”
鐘意向父親一笑,眉目舒緩,自生風流:“我知道,阿爹不要憂心。”
這樣好的年紀,卻離了紅塵,束縛在這等清淨地,越國公心裡又憐又愧,唯恐說多了惹她傷懷,便同女兒一道進了院子,吩咐人再加修整。
鐘意隻帶了玉夏玉秋兩個侍女,皆是從小陪在她身邊的,感情深厚,觀内不比公府富麗精緻,鐘意神态自若,她們也不露難色。
“我是與紅塵無緣了,你們卻不一樣,”收拾完東西,鐘意叫了她們到近前,溫聲道:“若是有了心上人,也别遮掩,我貼一份嫁妝,叫你們風風光光出嫁,做個正房娘子,全了咱們多年的情分。”
“居士不要這樣說,”玉夏玉秋垂淚,跪下身道:“我們原就是陪在您身邊的,一榮俱榮,合該相伴,您在這兒出家,我們也出家便是。”
“說什麼胡話,”鐘意搖頭失笑,見她們态度堅決,終于将她們扶起:“先留在這兒,改日碰見合适的,再行分說。”
她挑選的院落不算大,一人獨居,卻也綽綽有餘,不知先前主人是何等人物,内裡裝飾頗見雅緻,十分不俗。
……
益陽長公主的午膳不過一碟荠菜,一碗碧粳米粥,她低頭用膳,有個年輕女冠立在下首,恭聲回禀。
“華衣貴飾,懷安居士一件也不曾帶,隻幾件絹衣,并藏書千卷,與她素日用慣了的琴棋,十數箱奁中多是典籍,并無奢靡享樂之物,”那女冠面露欽佩,輕聲道:“每日閑暇,居士便在房中翻書,偶爾出遊,也極端方,見過觀内清簡,氣定神閑,怡然自樂。”
“她母親出身世家大族,祖母也系皇家,氣度自該不俗,”益陽長公主停了筷子,語有歎意:“我先前還怕坊中傳言為虛,招一個富貴娘子來,現下回想,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女冠聽完,卻隻低頭不語。
“差人回禀皇兄,就說懷安居士氣度非凡,若以私心揣度,反做小人,”另有人捧了水盆巾帕過來,益陽長公主側身淨手,輕笑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那是天上仙娥降世,凡夫不堪匹配,做不得假,叫他消了疑心吧。”